素色裙裾——一位95岁志愿军老战士的青春记忆 | 作者 心然

发布时间:2025-06-07 22:13  浏览量:33

李玉侠(右二)与战友们在朝鲜战地合影

1944年,抗战已近尾声,但革命的征程仍在血与火中蜿蜒。在一片斑驳的光影里,我将红布条系在枪杆上,换上大到过膝的军装,成为了新四军的一员。

那年,我只有13岁。来不及洗净沾满墨渍的手,来不及把书包送回家,甚至来不及与父母好好地告个别,便随着大部队开始了急行军的征程,向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大踏步前进。

虽然我稚嫩的肩膀还未褪去青涩,但和军营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一样,同睡一草铺,同吃一锅饭,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在炮火连天里穿行如电,每一道车辙、每一处弹痕,每一寸焦土,都留下了我们用青春、热血和生命镌刻的忠诚印记。

1950年,解放战争的硝烟渐渐散去,随着新中国的成立,我也迅速成长为一名年轻的少校军官。 彼时国内局势尚未完全安定,百废待兴之际仍有诸多挑战亟待解决,在组织的安排下,部队一路南下,最终驻扎于浙江黄岩休整待命。

初到黄岩,部队在这座充满江南韵味的小城里安营扎寨,一边训练,一边补充物资装备。夏日的风里裹着栀子花香,将战士们轻轻摇晃…… 区里派来了工作队,慰问“最可爱的人”,梦蕖就是在这时闯进了我的生命。她大我2岁,细高的个儿,眉宇间藏着春水般的灵韵,说起话来,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吴侬软语裹着唐诗宋词,如潺潺溪水淌过青石小路,令人不觉沉醉。不知她从哪儿打听到,我小小年纪就扛起了枪杆子,竟然惊的她连连絮叨个不停:“13岁?怎么可能,我13岁还在私塾里摇头晃脑背《论语》呢,你却已经南征北战了?!了不起,了不起的小战士,书里的少年英雄原来真的存在!”

得知我嗜书如命,梦蕖从区文化馆带来泛黄的线装书。牡丹亭的唱词、徐志摩的新诗……等等。在煤油灯下,我们一起反复咀嚼,热烈探讨,灯芯爆裂的轻响与激昂的话语交织,字句间迸发出的热忱,将寒意渐渐驱散,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筑起了独属于我们的精神圣殿。

有天清晨,我去梦蕖家还书。叩开的木门里走出一位温婉的妇人,想必是梦蕖的母亲了。说明来意后,老人家热情看座,又急忙转身去里屋叫醒梦蕖。 不一会儿,闺房的门开了,但见她披散的长发如瀑倾泻,惺忪的睡眼似蒙了层薄雾,一袭素色纱裙松松裹着纤细的身形,未着粉黛的容颜,却比冬雪更洁净,如初绽的白梅,又好似一朵被露水浸透的梨花……一时间恍若误入人间谪仙,目瞪口呆的我,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不久,抗美援朝的号角骤然响起,部队即将跨过鸭绿江,奔赴朝鲜战场。 送别的站台上,梦蕖身着浅色绡纱连衣裙,依旧银装素裹,依旧亭亭玉立。一阵风袭来,几缕凌乱的发丝拂过微泛红潮的脸颊,半掩着那双氤氲着水雾的杏眼。薄如蝉翼的裙摆如欲飞的蝶,沿着风的轨迹绽出层层涟漪,仿佛把整个春天的云朵都裁成了她裙裾的褶皱……

列车缓缓启动,我们紧握着的手不得不慢慢松开,梦蕖本能地跟着跑起来,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站台上最后一个信号灯缩成了小红点,直到那抹牵动心绪的素色裙裾最终揉碎在铁轨尽头的霞光里……

在这之前我不懂感情,而此刻,眼眶里漫过的酸涩潮意,胸腔里翻涌的滚烫热流,让我明白了,什么是依依不舍,什么是牵肠挂肚! 在朝鲜的日子漫长又短暂,转眼三年过去,部队批准我回家探亲。三年的光阴像悬在心头的沙漏,每一粒都沉淀着思念!终于又可以回到祖国,回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 顾不得旅途疲惫,紧握着那张泛黄的地址,在黄岩的大街小巷疯一样的寻找,生怕慢一步,那些等待就会被岁月冲散一样。找啊找,找了两三天,也没有找到梦蕖的踪影。无奈之下只好求助当地政府。经多方打听,才知梦蕖随工作队外出执行任务去了。

重逢那日,当梦蕖推门而入的刹那,那抹熟悉的素色突然定格。她垂眸整理丝巾的动作,仍带着当年的温婉,只是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成熟。当她抬眼望向这边,睫毛轻颤的弧度像极了那年栀子树旁欲说还休的模样……她转身微笑,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折叠又展开。

区领导专门给梦蕖放假半月,叮嘱她一定要陪同好前线来的志愿军同志,还特别为我们订了两间宾馆,梦蕖住在西间,我在东边。

每天清晨未及起床,细心的梦蕖早就为我挤好了牙膏……早饭后我们沿着西湖并肩而行,行至垂柳拂岸的长椅时,她总是从帆布包里取出泛着墨香的诗集,然后我们的指尖交替着划过那些隽永的诗句……而当她突然灵感迸发,掏出笔来急切地写诗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静静凝望,晨光斜斜掠过她的睫毛,将她专注的侧脸勾勒出道道蝉翼似的金边,像是从旧时光里漫出来的油画,定格着时光的温柔,凝固成永不褪色的浮雕! 美好的时光总是一晃而过,匆匆地我又踏上归队之途。 刚回到部队,我便迫不及待地递交了结婚申请书。而审查的结果却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因梦蕖出身资本家家庭,被认定存在“历史问题”。在申请遭到驳回后,组织上又以“阶级立场不够明晰”为由,将我定性为“右派分子”,随即遣送回国,押往黑龙江巴彦县接受劳动改造。自此,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写,陷入了一段艰难又漫长的岁月。

离开了家一样温暖的部队,离开了朝夕相处的战友,从此一个人在驿马山麓打柴,在松花江半筑堤,在风雪弥漫的荒原上赶马车,在小兴安岭的原始森林中扛木头……肉体不堪负荷,精神几乎崩溃……但此时,只要想起江南的栀子花香,想起风中飞舞的素色裙裾,暖意便顿时涌上心头,这暖意如简陋住处角落里那盏暖黄的台灯,令我在荒芜的岁月里,依然可以触摸到希望绽放的温度! 时光飞逝,弹指间二十二载倏忽而过,此时我已步入不惑之年。二十二个春秋宛如潮水涤荡着生命的堤岸,在记忆的沙滩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印记。当拨乱反正的曙光穿透历史的重重迷雾,那些蛰伏在岁月深处的煎熬与期盼,终于在时代转折的节点,化作万里晴空,照亮了沉寂太久的时光。 1979年4月13日,原部队一纸召回令,让蒙尘的岁月重现光明。组织审慎复查后,郑重作出平反改正决定,不仅为我洗清过往冤屈,更全面恢复了党籍、军籍及应有的政治待遇。

喜讯如春潮啊,恨不能劈开时空的阻碍,即刻奔向魂牵梦绕的身影,将这份滚烫的欢欣连同思念,在第一时间塞进爱人的掌心……然而,时隔这么久,我俩早已失去了联络,如今她身在何方,去到了哪里,我全然不知。得知梦蕖远去美国的消息,已是许多年后的事了……

每当暮色渗进书房,我总是习惯性地坐在窗前,看窗外的银杏叶开始簌簌飘落。那本泛黄的诗集静卧在茶几上,里面夹着孟蕖写给我的半阙诗稿,纸页磨毛了,墨迹已晕染,却像极了我们无疾而终的爱情。我常想,如果没有当年那些阶级审查,如果历史的车轮转得慢一些,此刻,我们或许也能像寻常老夫妻般,在摇椅上共读一本书,任墨香与白发纠缠成岁月里最最温柔的诗行……

梦蕖走的消息是去年冬天传来的,大洋彼岸的来信墨迹清浅,说她临终前总是握着本中国诗集,扉页上歪斜的字迹写着“赠小战士”。那一晚我捧着信笺坐了整夜,暖气管道发出呜咽的声响,恍惚间又回到黄岩的清晨,她踮着脚,将挤好牙膏的牙刷塞进我手里,指尖的温度比初生的朝阳还要灼热…… 思念是枝头不肯坠落的残叶,怀想是漫过窗棂的月光,它们携手挨过四季,等我惊觉时,日历上的数字已长成了2025。

如今,我九十五高龄了,算起来梦蕖与我初识到现在,已经足足七十五年之久了! 这些年,她留下的诗集成了我对抗岁月的盾牌。

今夜,我又将诗集贴在胸口,窗外的晚霞红的灼眼,依稀仿佛中,那个身着素色裙裾的少女,又踏着暮色,从记忆深处走来……

原来最深的怀念不是泪流满面,不是捶胸顿足,而是在某个寻常的瞬间,突然发现心底的那个人早已化作自己生命的纹路,与心跳同频,随岁月鲜活。

【作者声明: 笔下的悲欢离合,皆来自真实人物的人生轨迹。文中的“我”,原名李玉侠;“梦蕖”,原名毛梦蕖。未改动故事的筋骨,只在叙事间增添了几缕文字的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