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说:继母

发布时间:2025-06-09 19:44  浏览量:28

六岁那年,我亲妈走了。

葬礼上我攥着她常戴的红头绳,看爸爸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抽烟,烟灰落了满裤腿。

那时候不懂“永远”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每天等在门口喊“妈妈回家”时,再也没人应了。

爸爸说“以后会有人替妈妈照顾你”,我没听懂,直到那年冬天,他带着个拎着花布包袱的女人推开了家门。

“妍妍,这是你淑芬婶。”

她穿着洗得泛白的藏青棉袄,头发用皮筋紧紧往后梳,看见我时笑起来,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

包袱里掉出双棉手套,蓝底白花,针脚歪歪扭扭的,“给你织的,手别冻着。”

我没接,躲到爸爸身后,听见她轻声说“没事,孩子认生”。

头三个月,我总躲着她。

她睡在亲妈曾住的房间,用的是亲妈留下的搪瓷缸。

有次我撞见她对着缸子发呆,手指摩挲着缸身上掉了漆的红牡丹,看见我时慌忙转身去擦桌子,抹布在玻璃上划出刺耳的响声。

爸爸总说“淑芬婶不容易”,可我不懂她有什么不容易——她没有亲妈好看,不会给我扎漂亮的辫子,连煮的粥都比亲妈煮的稠,糊在碗底刮都刮不净。

改变是从那个雨天开始的。

我在学校被同学嘲笑“没妈疼”,躲在操场角落哭到放学。

回家时浑身淋透,书包里的课本泡得发胀。

淑芬婶正在阳台晒咸菜,看见我进门,赶紧扔下手里的竹匾,“呀,咋淋成这样!”

她拽我去卫生间,用毛巾把我头发擦得生疼,转身又去厨房烧热水,“先泡个脚,别冻感冒了。”

脚盆里的水烫得发红,我蜷着脚趾不敢伸进去。

她蹲在旁边,把我的脚轻轻按进水里,“慢慢适应就好了,我小时候在老家,冬天洗衣裳手泡在井水里,比这还凉呢。”

她的手粗糙,指节上有冻疮裂开的疤,却把我的脚搓得暖暖的。

那天晚上,她给我煮了碗鸡蛋面,面条上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趁热吃,吃完就不难过了。”

我第一次认真看她的脸。

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点面屑,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头上。

她坐在对面,看着我吃面时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比我还开心。

碗底卧着块卤豆腐,是亲妈去世前常给我做的味道——后来才知道,她特意去菜市场问了卖豆腐的张姨,蹲在厨房鼓捣了一下午。

上小学五年级时,我开始嫌弃她。

她去学校开家长会,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脚还沾着没拍干净的泥点。

有同学指着她小声说“陈妍的后妈是农村来的”,我攥着课本的手冒出汗,放学路上故意走得很快,把她甩在身后。

回到家看见她蹲在门口择菜,手里的芹菜叶子抖了抖,“今天老师说你数学考了98分,真棒。”

那天晚上,我躲在房间哭了很久。

听见她在厨房切菜,刀碰到案板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像在数着什么。

半夜起来喝水,看见她坐在沙发上缝补我的书包,台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墙上晃啊晃的。

书包带断了三次,都是她用粗线一针一针缝上的,针脚密得像小蚂蚁排队,比亲妈当年缝的还结实。

初中住校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每次回去,淑芬婶都会提前把我的房间收拾好,床单换成我喜欢的粉色,枕头底下塞着晒干的茉莉花瓣,“闻着香,睡得踏实。”

有次周末临时回家,看见她蹲在卫生间洗我的校服,领口处的墨水渍怎么都搓不掉,她对着阳光举起来看,眉头皱得紧紧的,“再泡会儿,说不定能掉。”

那年冬天我发烧到39度,她半夜骑电动车送我去医院。

电动车是爸爸花三百块从二手市场买的,后座绑着她缝的棉坐垫。

路上风刮得脸生疼,她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在我脖子上,“抱紧了,别摔着。”

急诊室里,她守在我床边,每隔半小时就用温水给我擦身子,毛巾在水盆里涮出哗哗的响声。

天快亮时,她趴在床头打盹,头发里露出几根白丝,比去年又多了些。

高中住校,每周她都会来送生活费。

总在周五下午,拎着个蓝布兜,里面装着我爱吃的酱牛肉和茶叶蛋。

有次我在教室门口看见她,正跟班主任说话,腰弯得很低,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钞票,“老师,妍妍要是在学校不听话,您尽管说,我回家收拾她。”

班主任走后,她把钱塞给我,又往兜里掏了掏,摸出颗水果糖,“路上买的,草莓味,你小时候爱吃。”

糖纸在手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忽然想起亲妈去世那年,淑芬婶刚进门,偷偷往我书包里塞过一颗水果糖,也是草莓味的。

那时候我嫌她脏,偷偷扔了,现在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婶,你别总给我带吃的,我在学校吃得挺好。”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我知道,就是想着你爱吃,顺路买的。”

大学去了外地,每次打电话,接的总是淑芬婶。

爸爸忙,总说“让你婶跟你说”。

她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家里的老母鸡又下蛋了,说小区门口的梧桐树开花了,说“你爸最近总念叨你,说你小时候爱吃的糖醋排骨,他怎么都做不出那个味”。

有次视频,看见她在厨房包饺子,案板上摆着整齐的饺子,每个都捏着漂亮的褶子,“等你放假回来,给你包猪肉白菜馅的,你最爱吃。”

寒假回家,发现她手上多了块疤。

问她怎么回事,她轻描淡写,“包饺子时刀滑了,没事,不疼。”

爸爸在旁边接话,“你婶啊,非说你爱吃她包的饺子,大冬天在厨房忙了一下午,手都冻僵了。”

我看着她手上的疤,忽然想起小时候她给我洗脚时,指节上的冻疮疤——原来这么多年,她的手从来没好过,不是冻疮,就是刀伤,却从没听她喊过一句疼。

工作后,我在城里租了房。

淑芬婶总说“别乱花钱,攒着买房”,却偷偷把爸爸给她的零花钱塞进我包里,“拿着,买点好吃的,别总吃外卖。”

有次回家,看见她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毛线针在手里飞快地动,“给你织的,粉色的,你小时候就爱穿粉色。”

毛衣织到一半,她忽然叹气,“年纪大了,眼神不好,针脚没以前密了。”

我接过毛衣,触到上面细密的针脚。

忽然想起高中那年,她给我缝补书包时,也是这样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结结实实。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头上,把几根白丝照得发亮。

她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却还是那样笑,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像春天里盛开的菊花。

去年冬天,爸爸生病住院。

淑芬婶寸步不离地守着,给爸爸擦身子、喂饭,夜里困得不行,就趴在床头打盹。

我去医院换她,看见她趴在床边,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上还沾着爸爸吐的饭菜,“婶,你回去洗个澡,睡会儿吧。”

她摇头,“没事,你爸离不开人,我在这儿就行。”

那天晚上,我陪她坐在医院走廊。

她忽然说起自己的过去,“我小时候家里穷,没读过书,十六岁就嫁了人。男人好吃懒做,喝完酒就打我,后来出了车祸,走了。”

她顿了顿,手指摩挲着腕上的红绳,“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你爸,他说‘淑芬,跟我回家吧,我家有个闺女,缺个妈’。”

我第一次听她讲这些,喉咙发紧。

原来她不是我以为的“农村来的没文化女人”,她是带着一身伤痕却依然愿意给别人温暖的人。

走廊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上,像一堵温暖的墙。

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飘着雪的午后,她系着蓝格子围裙,在厨房给我煮鸡蛋面的样子——原来从那时起,她就把自己活成了我的“妈”,哪怕我从来没喊过她一声“妈”。

现在每次回家,淑芬婶还是会系着那块蓝格子围裙。

酱油烧鱼的香味飘满整个屋子,她在厨房喊“妍妍,洗手吃饭”,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我坐在餐桌前,看她给爸爸夹菜,看她把我爱吃的豆腐往我碗里拨,忽然发现,有些爱从来不需要说出口,就像她围裙上的油渍,就像她手上的疤,就像她眼里藏着的笑,早已融进了日复一日的烟火气里。

离开家时,她往我包里塞了袋炒瓜子,“路上吃,自家种的,香。”

车开出小区,从后视镜里看见她还站在门口,围裙带子被风吹起,像一只想要飞走的蝴蝶。

忽然想起小时候,亲妈离开后,我以为自己再也得不到妈妈的爱了,直到淑芬婶来了,带着她粗糙的手、温暖的笑,还有永远飘着香味的厨房,让我知道,原来“妈妈”这个词,从来不止是血缘,更是那个愿意用一生来疼你的人。

那块蓝格子围裙,我至今还收在衣柜里。

偶尔拿出来看看,油渍还在,针脚还在,连上面的阳光味都还在。

就像淑芬婶给我的爱,藏在每一碗热乎的面条里,藏在每一次深夜的陪伴里,藏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细节里,让我在这世上,永远有个可以回头的家。

生命里有这样一个女人,她不是我的亲妈,却给了我比亲妈更绵长的爱。

她用半生的温柔,缝补了我童年的缺口,让我知道,所谓“妈妈”,从来不是某个身份,而是一颗愿意为你千千万万遍的心。

而我很幸运,在六岁那年,遇见了这个叫“淑芬”的女人——她让我知道,爱,从来不会缺席,只要你愿意张开双臂,它就会像阳光一样,照进生命里的每一个角落。

此刻窗外的阳光很好,我摸着围裙上的针脚,忽然很想给淑芬婶打个电话,说一声“婶,我想吃你煮的鸡蛋面了”。

我知道,电话那头的她,一定会笑着说“好,等你回来,婶给你煮,卧两个荷包蛋”——

原来最好的爱、最珍贵的爱压根不需要喊得震天响。

它就像淑芬婶围裙上洗不掉的油渍,每天都在那儿,看着不起眼,可哪天没了还真不习惯。

这种爱啊,不会天天把“我疼你”挂在嘴边,但你遇到事儿一回头,就知道她肯定在,一年又一年,从来没掉过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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