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孙师傅的故事
发布时间:2025-06-23 20:57 浏览量:30
父亲与孙师傅的故事
在父亲的矿工生涯里,孙师傅是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些与他相处的岁月,如同一坛陈年的老酒,越品越有滋味。泛黄的墙皮在煤烟熏染下泛着灰黑色,父亲刚调到火烧坪食堂时,面对一口能煮下百斤米、边缘结着厚厚饭垢的大铁锅,满是手足无措。清晨五点的煤灰还悬浮在空气里,孙师傅敞着件洗得发白、肩头打着补丁的蓝布工作服,露出里面同样老旧的藏青色汗衫,袖口沾着昨天揉面的面粉,裤腿还粘着灶膛里溅上的火星烫出的焦痕。他迈着大步走过来,用粗糙得像砂纸般的手重重拍了拍父亲光溜溜的头顶,咧嘴笑道:“老陈,别怕!这灶头的活儿,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有我带着你,保准不出一个月,你就能独当一面。” 笑声爽朗,震得墙根的煤渣都跟着抖了抖。
从那以后,每天天还没亮,食堂的油灯刚泛起昏黄的光晕,两个身影就开始忙活。潮湿的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星子时不时溅出来,孙师傅半蹲在灶台前,眯着眼往灶膛里添柴,喉结随着呼吸上下滚动:“这火啊,得像哄娃睡觉似的,先猛后柔。” 说着,他抄起菜刀,刀刃在磨刀石上来回蹭出 “沙沙” 声,示范切土豆丝时,胳膊上的肌肉随着动作隆起:“你看,得像这样斜着下刀,粗细均匀得跟火柴棍儿似的,不然炒出来口感不一样。” 父亲光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孙师傅的动作,手心里全是汗,生怕错过任何细节。切歪的土豆丝掉在案板上,孙师傅 “啧” 了一声,用刀尖敲了敲案板,胡子跟着抖动:“别急,慢慢来!当年我学切菜,切废了三筐萝卜才入门!”
时光飞逝,三年过去,父亲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师傅。食堂里,他和孙师傅并肩而立,都是给老工人做饭的行家。遇到矿上任务重,工人加班的日子,狭小的厨房里蒸汽弥漫,呛人的油烟直往人嗓子里钻。有一回,临近饭点,墙上那只掉了漆的老挂钟刚指向十一点,突然接到通知,说有临时加班的工人,要多准备两百人的饭菜。案板上堆着小山似的青菜还没洗净,父亲利落地系紧围裙,转头看向孙师傅。孙师傅早把油渍斑斑的袖管撸到肩膀,露出手臂上暴起的青筋,不等父亲开口就咧嘴笑道:“老规矩,你炒青菜,我炖肉!”
两人默契十足地分工协作。父亲抄起菜刀,“咚咚咚” 几下就把蒜瓣拍碎,动作行云流水;孙师傅则抄起足有半人高的锅铲,往油锅里一搅,火苗 “腾” 地窜起来。“老陈,火再加大些!” 孙师傅的吆喝混着油锅的爆响,他一边颠炒肉片,一边用肩膀蹭掉额头的汗珠,围裙上的酱油渍随着动作晃动。父亲应着 “好嘞”,转身往灶膛里添了两大块干柴,火光映得两人的脸通红。在他们的带领下,大家有条不紊地忙碌着,终于赶在饭点前把饭菜准备好。看着工人们端着冒热气的饭盒,狼吞虎咽的样子,孙师傅用围裙角擦了把脸,露出两排大白牙,和父亲相视一笑,满是欣慰。
生活中的孙师傅,更是个热心肠。那年冬天格外冷,北风卷着雪粒子往人脖子里灌,屋檐下的冰棱子垂得老长。父亲不慎感冒发烧,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蜷缩在被子里说胡话。半夜听到消息的孙师傅,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我家。他摘下冻得硬邦邦的帽子,眉毛上还挂着霜花,摸了摸父亲滚烫的光头,眉头拧成个 “川” 字:“老陈,你这病得好好休息,食堂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我帮你顶着!”
接下来的三天,天不亮就能听见孙师傅的大嗓门在食堂响起:“小王,把白菜帮子切了喂猪!”“小李,快添柴,火要灭啦!” 晚上忙到月亮爬上树梢才离开,还抽空从家里带来自己腌制的萝卜干,用豁了口的搪瓷缸装着。“尝尝,就着热粥最下饭!” 孙师傅坐在床边,粗糙的大手握着父亲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关切,“老陈啊,你可得快点好起来,食堂没你掌勺,那帮老伙计说饭菜都没滋味咯!”
杀猪的那天,日头正毒。食堂后院的槐树下,孙师傅和父亲合力将养了半年的肥猪按在长条凳上。孙师傅攥着麻绳的手青筋暴起,朝父亲喊:“老陈,瞅准颈动脉!” 父亲抹了把汗,刀刃刚要落下,猪突然疯狂挣扎,铁钩从墙上晃落,“哐当” 一声砸在地上。等处理完猪,父亲准备挂猪腿时,没注意铁钩锋利的倒刺,手掌刚抓住铁钩,瞬间被狠狠挂住,鲜血顿时染红了粗糙的掌心。
“别动!” 孙师傅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父亲颤抖的胳膊。他扯开自己汗湿的围裙下摆,迅速缠住父亲的手掌止血,声音却稳得惊人:“老陈,别怕,咱们这就去医务室。” 路上,父亲疼得直冒冷汗,孙师傅半架着他,嘴里不停念叨:“再忍忍,马上就到。” 医务室里,医生处理伤口时,孙师傅就守在门口,时不时探头张望,像头焦躁的狮子。
接下来的三个月,孙师傅几乎包揽了食堂的重活。父亲换药时,他总会变戏法似的掏出个苹果,或是几块硬糖:“吃点甜的,伤口好得快。” 看着父亲笨拙地用左手切菜,孙师傅就故意放慢动作,手把手教他:“左手拿刀也能切出花来,不信你看!” 在孙师傅的照料下,父亲的手掌慢慢愈合,可每到阴雨天,伤口处仍会隐隐作痛。孙师傅知道后,不知从哪弄来瓶药酒,硬拉着父亲坐下:“来,我给你揉揉,这药酒去湿气最灵!”
平日里,两人收工后常聚在一起唠家常。夕阳的余晖透过食堂破旧的窗户洒进来,在满是油污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孙师傅总爱翘起二郎腿,卷起裤腿,露出小腿上狰狞的伤疤,吐着烟圈说起他年轻时在矿上的冒险经历:“那次塌方,我被碎石埋到胸口,愣是咬着牙扒拉了俩小时才爬出来!” 父亲一边往烟斗里装烟丝,一边分享家里母亲种菜养猪的趣事,还有我调皮捣蛋把墨水洒在作业本上的模样。说到开心处,孙师傅笑得直拍大腿,震得缺了条腿、用砖块垫着的长凳 “吱呀” 作响,惊飞了窗台上觅食的麻雀,笑声在空旷的食堂里回荡。
父亲最拿手的红烧豆腐,是孙师傅手把手教出来的绝活。孙师傅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上面的字迹都被油渍晕染得模糊不清,那是他珍藏多年的酱料配方。教父亲做菜时,他站在锅边比父亲还紧张,脖子伸得老长,眼睛瞪得溜圆:“快翻面!再晚就焦啦!” 豆腐在油锅里滋滋冒泡,孙师傅急得直跺脚,溅起的油星子落在他手背也浑然不觉。慢慢地,父亲做的红烧豆腐成了食堂的招牌菜。每当看到工人们排着长队等着这道菜,孙师傅就叉着腰,胸脯挺得老高,得意地对旁人说:“瞧见没?这是我兄弟做的,全矿上独一份儿!” 父亲则笑着摇头,耳尖泛红:“还不是多亏了你这个领路人!”
春去秋来,父亲在火烧坪食堂一干就是八年。灶台的烟火气熏白了孙师傅的头发,也在父亲光秃的头顶留下岁月的痕迹。后来,孙师傅到了退休的年纪,要离开食堂了。临走那天,食堂的工友们凑钱买了个印着 “光荣退休” 的搪瓷杯。孙师傅摩挲着杯子,突然转身紧紧地拥抱住父亲,胡子茬扎得父亲脖子发痒。“老陈,以后有机会常联系!” 他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父亲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油烟味混着烟草味,感觉到后背的工作服被泪水浸湿。父亲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握着孙师傅的手,粗糙的掌心传来的温度,仿佛要把这八年的情谊都攥进手里。
如今,虽然孙师傅已经离开多年,但父亲时常会想起他。有时吃饭时,吃到红烧豆腐,父亲就会盯着碗里的豆腐块发愣,嘴里念叨着:“老孙调的酱料,就是比别人香。” 看到以前食堂里用的那种搪瓷缸,父亲光秃的头顶似乎也染上了温柔的光泽,仿佛又看见孙师傅咧着嘴,端着搪瓷缸,在夕阳下喊他:“老陈,来喝口茶!” 父亲与孙师傅的故事,就像一首温暖的老歌,在岁月的长河里,永远传唱着真挚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