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亲第五年,夫婚夫仍不愿娶我,我点点头,挽起裙裾,上了油壁车
发布时间:2025-06-14 01:33 浏览量:21
定亲第五年,夫婚夫仍不愿娶我,我点点头,挽起裙裾,上了油壁车,已完结。
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已完结,请放心观看!
春燕衔泥的第五个年头,我望着铜镜里鬓边新添的几缕银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定亲时孟辞君送的玉簪。
朱漆屏风外传来更漏声,我对着满桌冷透的酒菜轻笑一声,「去把这些撤了吧。」
第一次拒绝时,孟辞君站在垂花门前,月白色锦袍被晚风掀起衣角。
他执起我的手,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阿妩,王上近日委我监修水利,正是用人之际。」
我仰头望着他清俊的眉眼,远处护城河的粼粼波光映在他眼底,「你说得对,建功立业要紧。」
转身时,绣花鞋尖碾过阶前半开的玉簪花,簌簌落了满地碎雪。
第三年梅雨季,我撑着油纸伞在书房等他。
孟辞君批阅奏章的指尖悬在半空,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蟠龙纹屏风上,「王后人选未定,满朝文武皆在观望。」
「那我呢?」我攥紧被雨水洇湿的裙角,「五年了,孟辞君,我等得起青丝变白发吗?」
他搁下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墨团,「阿妩,莫要任性。」
争吵那日,梧桐叶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我摔碎了他送的青瓷茶盏,碎片划过掌心沁出血珠,「你分明是拿王上做挡箭牌!」
孟辞君弯腰捡碎片的动作顿住,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
我提着裙摆冲出府门,身后传来小桃焦急的呼喊,「姑娘!当心雨滑!」
护城河的水腥气裹着雨丝扑面而来。
我扯下披帛的瞬间,那个身着绯色官服的年轻侍官正往河里迈腿。
「且慢!」我拽住他的广袖,「何事想不开?」
侍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哽咽道:「明日选秀,逃了个江南贡女,王上要砍我的头!」
我望着他腰间的鎏金腰牌,突然笑出声,「进宫就能见王上?」
侍官盯着我未盘的堕马髻,眼睛骤然发亮,「姑娘这等容貌,若肯顶替……」
油壁车轱辘碾过石板路,我隔着鲛绡帘望着渐远的孟府飞檐。
小桃扒着车窗急得直跺脚,「姑娘,您走了孟公子该急疯了!」
我摘下鬓边玉簪,对着车帘外的雨幕晃了晃,「你就和孟辞君说 ——」
指尖抚过冰凉的簪身,嘴角勾起一抹倔强的弧度,「阿妩还在生他的气,今天不回去吃晚饭啦!」
1
油壁车的鲛绡帘刚落下,王侍官便探着身子凑过来,浑浊的眼珠在我脸上骨碌碌转了两圈。
他捻着稀疏的胡须啧啧称奇:「姑娘这面相,贵不可言啊!」
我伸手拍开他搭在车辕上的手,绸缎袖口滑落时露出半截银镯子,「少拿这些话哄人。」
想起那年在大泽山追野兔,箭镞擦着孟辞君的耳畔钉进树桩。
他相面的祖母颤巍巍摸上我的脸,浑浊的眼珠突然发亮:「这丫头极贵!极贵的面相!」
那时我只想从他腰间摸块碎银,换罐细盐腌野猪肉。
可老夫人转头就扯下祖传玉簪,硬塞在我手里,「给我做孙媳妇,保你一世荣华!」
孟家祠堂的红烛烧了五年,我却连嫁衣的边角都没摸到。
第一年,孟辞君站在雕花月洞门前,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轻晃。
「王上刚提拔我做禁军校尉,怎能耽于情爱?」他说话时盯着远处的宫墙,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我。
我攥着袖口往后退半步,鞋尖碾过满地落花:「那... 我等你。」
第三年梅雨季,我浑身湿透地冲进书房。
他正对着满桌绣样皱眉,墨渍溅在月白袖口:「王后人选未定,满朝都盯着呢。」
「我就活该当这个望门寡?」我抓起案头的镇纸砸过去,「你当我真是山里捡来的野丫头?」
孟辞君弯腰捡碎瓷片时,后颈的发带被风掀起,露出冷白的皮肤:「别闹了,阿妩。」
今早生辰,我守着冷透的长寿面等到日头偏西。
孟辞君系着玉带跨出门槛,连头都没回:「这次是上吊,跳水还是离家?」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晚饭前回来陪祖母,我就不与你计较。」
这话像根刺扎进心口,我盯着他腰间那枚本该属于我的定亲信物,突然笑出声。
油壁车颠簸着碾过青石板,王侍官递来的素帕还悬在半空。
我望着帘外纷飞的柳絮,指甲掐进掌心:「阿妩不伤心,阿妩没有伤心事!」
心里却把孟辞君骂了个遍,这次定要让他知道,大泽山的野丫头,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王侍官搓着手赔笑:「姑娘今日进宫,奴才明日就写信报平安。」
「不必,小桃会捎话。」我扯过帘子挡住外头渐暗的天色,孟辞君总说我胡闹,这次倒要看看,他会不会为我红一回眼。
那天,我负气离家,在外游荡了整整一日。
夜幕降临,饥肠辘辘的我,只能灰溜溜地回了家。
其实,我满心期待着他能哄哄我。
于是,我走到正在看书的孟辞君面前,轻声说道:
「孟辞君,今天阿妩离家出走了。」
可他连头都没抬一下,冷冷地回应:
「是吗,既然离家出走,那为什么还要回来。」
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大泽乡离这儿实在太远了,我一路上饿着肚子,走了好久好久,
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想到上次的经历,我明白,这次离家,他也不会着急。
算了,还是别跟他说了,免得他以为我在要挟他。
等我跟王上告了状,等孟辞君上朝后,我就跟他一起回去。
可王上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他会不会偏袒孟辞君啊?
我满心疑惑地看向王侍官。
王侍官脸上挂着笑呵呵的表情,温和地说:
「王上是极仁孝的,也很怜恤底下的奴才。」
我撇了撇嘴,根本不信。
「要是这样,他怎么不许孟辞君娶妻,你又干嘛要跳水寻死呢。」
听了我的话,王侍官心虚地低下了头,不敢与我对视。
我心里暗自揣测,王上大概是个很虚伪,又很好面儿的人。
这样的王上,真的会帮我说话吗?
「那王伯伯,王上喜欢什么样的人呀?」
我带着几分期待,想从王侍官口中得到答案。
王侍官看穿了我的心思,了然一笑:
「谁也不知道王上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这些年太后为王上费尽心思,平民家的女儿,公侯家的姑娘,太后族中贵女。」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道:
「这、这些王上都喜欢?」
王侍官讳莫如深地摇摇头:
「这些,王上一个也不喜欢。」
我咬着芦苇杆子,望着天上排成队飞过的大雁,心里七上八下的。
青骢马在水边喝够了水,打了个响鼻,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脸。
就算心里没底,阿妩总要试一试!
我想起阿爹从前教我编渔网时说的话:
「世上的东西都是可以学的。
「不要说阿妩不会,要说阿妩愿意学。」
以前,孟辞君总嫌弃我举止无状,不懂礼节,连袍子都穿不好。
但我愿意学,而且学得很快。
后来,祖母都夸我礼行得好,袍子穿得漂亮呢。
如果王上不喜欢我,那我就学着让王上喜欢嘛!
微风轻轻吹过,水边的芦苇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很快又高兴起来了。
风摇动树影,王侍官望向我的目光不掩慈爱与欣赏:
「奴才并不精卜算望气之术,相面也大多不准的。
「可奴才觉得,王上一定、一定会喜欢阿妩姑娘。」
2
暮色将孟府的飞檐染成黛青色时,小桃跌跌撞撞冲进书房,裙摆沾着泥点。
「阿妩姑娘上了别人的马车,奴婢拦不住啊。」
她声音发颤,怯生生望着案前翻阅竹简的孟辞君。
孟辞君指尖停在泛黄的简牍上,眉心拧成川字。
「拦?拦她做什么?让她去。」
他随手将竹简丢在案上,青玉镇纸磕出清脆声响。
「做你的事去,若是祖母问起来,就说她身子不适,早早睡下了。」
烛火在铜灯里明明灭灭,映得孟辞君眼底浮起一层薄霜。
阿妩来孟家这五年,这般离家出走的闹剧,已演过两回。
这次倒学乖了,竟懂得买通小桃,还编出上别人马车的戏码。
他冷笑一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温娘今早送的香囊,绣着并蒂莲的缎面柔软细腻。
灯花突然爆开两朵,在寂静的书房格外清晰。
孟辞君望着跳跃的烛火,思绪飘向昨日 —— 温娘在选秀前夜,乘着青纱马车,眼含热泪投奔而来。
今早他以帮王上挑选礼服为由,实则跑遍全城,为温娘寻了处清雅别苑。
那处宅子原是富商旧居,亭台楼阁虽有些陈旧,却正合温娘婉约气质。
他特意吩咐管家:
「速速将西厢重新粉刷,窗棂要换成湘妃竹的。」
「伺候温娘子的婢女,务必挑手脚麻利、口风严实的。」
此刻,温娘倚在新换的湘妃竹榻上,水葱般的手指绞着帕子:
「辞君哥哥,当年在栖霞书院的情意,还算数吗……」
她垂眸时,眼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温娘不愿入宫为妃,可你已有未婚妻……」
孟辞君上前握住她的手,温软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
「莫怕,有我在。」
转头又对身后婢女道:
「去取我前日让人绣的海棠襦裙,再备些江南进贡的牛乳糕来。」
相较之下,阿妩算什么?
这五年,他以各种理由推迟婚期,不是说书院课业繁忙,就是称公务缠身。
甚至请王上赐下差事,远赴边疆数月。
他盼着阿妩能识趣些,主动退回大泽乡。
若这次她真能离开,倒也算遂了心愿。
可阿妩哪是识趣的人?
去年此时,她也曾负气出走。
那日暴雨倾盆,她却连油纸伞都没带,就这么冲进雨幕。
结果不过两个时辰,浑身湿透地回来了。
头发乱糟糟地贴着脸颊,裙摆上还挂着水藻,活像只落汤鸡。
当时孟辞君正在书房临摹王羲之行书,墨汁未干的宣纸上洇出几个水痕。
「孟辞君,今天阿妩离家出走了。」
她声音带着哭腔,可孟辞君连头都没抬。
记忆突然翻涌,那次出游,阿妩穿着不合身的襦裙,指着路边歪脖子树雀跃道:
「你看!这种叶子卷起来吹,大雁听了会落下来!」
周围贵女掩着团扇窃笑,有个胆大的悄声说:「乡下来的就是没规矩。」
孟辞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冷冷丢下句「胡闹」,转身便走。
祖母问起阿妩为何狼狈,她吸着鼻子说:
「阿妩不是故意弄脏裙子的。」
「王都的河又宽又长,阿妩饿着肚子走了好久,都没找到回家的路……」
如今想来,孟辞君嗤笑一声。
放着官道不走,非要沿着河岸瞎逛,不是蠢是什么?
不过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她该学聪明了吧?
孟辞君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估摸着用晚膳时,又能见到那个灰头土脸的身影了。「给她盛一碗放着吧。」
孟辞君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几边缘,檀木纹理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日头渐渐西沉,檐角的铜铃不再摇晃。
阿妩的那碗饭,从热气袅袅到腾起白蒙蒙的冷气,米粒在青瓷碗里缩成僵硬的团块。
雕花窗棂外,最后一缕晚霞被乌云吞噬。
回廊下,丫鬟捧着漆盘犹豫再三,刚要伸手去收,却被一声低喝惊住。
「收起来,等着晚上热一热。」
孟辞君将毛笔重重搁在笔洗里,墨汁在清水里炸开,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省的她这个麻烦精半夜回来,惊动祖母,又要人起火烧饭。」
案头的青铜香炉飘出龙涎香,本该安神的气息却让孟辞君愈发烦躁。
往日能在半柱香内看完的奏章,此刻字句在眼前游移,他翻来覆去地读着同一段,宣纸边缘都被指尖捏出褶皱。
「笃笃」,两声轻响惊得他猛然抬头。
喉头不自觉发紧,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却故意板起脸:
「什么时辰了?你还知道回来?」
门外传来略带惶恐的回话:
「…… 公子,是奴才。」
松烟小心翼翼推开门,怀里的食盒还带着余温,「厨娘来问公子饿不饿,那饭要不要热一热。」
孟辞君抓起案上镇纸重重一放,惊得松烟缩了缩脖子。
「不热了,吃一碗冷饭冷死她算了。」
话一出口,他又懊恼地抿紧嘴唇,盯着砚台里凝固的墨块,「把饭并着小炉子,放书房外头吧。」
雨丝斜斜掠过窗纱时,孟辞君掀开帘子看了眼。
风裹着湿气灌进来,烛火在琉璃灯罩里明明灭灭,墙上投着他修长的影子,随着风摇晃成破碎的蝶。
他试图将思绪转到秋汛上,想着黄河堤坝的修缮进度,想着王上可能会问的问题,可阿妩赤脚踩在泥地里的模样,却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次回来,她的石榴红裙怕是又要沾满泥浆。」
孟辞君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在桌案上画着圈,「鞋子八成也丢了,那丫头,总爱把绣花鞋当船踩水玩。」
更漏声滴答,烛泪在白瓷烛台上凝成蜿蜒的溪流。
孟辞君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狼毫笔尖悬在半空,墨迹一滴一滴落在奏折上。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撞开,裹挟着满室水汽。
阿妩赤脚站在门槛外,藕荷色裙摆高高挽起,脚踝上还沾着青草,小腿在雨幕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孟辞君呼吸一滞,恍惚间又回到初见那日 —— 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丫头,也是这样大大咧咧地扯开裙裾,为他包扎被刺客划伤的手臂。
「孟辞君!」
阿妩像只湿漉漉的小鹿跃进他怀里,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他衣襟滑进胸膛,「阿妩离家出走啦!」
她身上混着雨水、青草和女儿家特有的甜香,孟辞君鬼使神差地搂住她纤腰,却听见「哗啦」一声。
刚写完的奏折被风卷着飘落在地,墨迹未干的字迹迅速被水汽晕染,化作一团团模糊的墨花。
雨势愈发急骤,打在窗棂上发出密集的声响,孟辞君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像是整个人浸在冰水里。
猛然惊醒时,书房静谧得可怕。
案头的奏折整齐摞着,宣纸上的字迹端方如昔,烛火明亮而稳定。
没有洇湿的墨迹,没有闯进来的少女。
就像阿妩,从来不曾回来。
3
采桑宫檐角铜铃叮当作响,王侍官眯着眼打量我,突然开口:「阿妩姑娘是有事要求王上?」
「是!」我攥紧袖口,心底警铃大作,「王伯伯,您认识孟辞君吗?」
「自然认识!」王侍官笑容里浮起谄媚,「孟大人可是王上近侍,王上对他青眼有加呢,若有大事必然传召进宫的。」他凑近半步,「有什么事吗?」
我喉咙发紧,往后退了半步:「没、没事。」
王侍官左右张望,檐下灯笼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阿妩姑娘,不论是想为家中族亲谋个爵位,还是有冤要诉,」他压低声音,呼出的热气带着檀香,「一定等王上喜欢你以后再提。也一定不要让太后知道,太后最忌讳这个了。」
我连连点头,指甲掐进掌心 —— 等王上喜欢我,我定要他给我和孟辞君赐婚!
周姑姑拖着我进内室时,檀木梳妆匣撞出闷响。她抖开绣着金线牡丹的襦裙,胭脂粉扑在我脸上擦得生疼:「这玉绝对不能弄坏,更不可弄丢!」她将温润的小玉系在我腰间,「要是弄丢了,姑娘就见不到王上了。」
当我推开雕花木门,廊下的月光骤然亮得刺眼。十几个穿着同款襦裙的姑娘并排而立,钗环相撞声细碎如蝶翼。我盯着她们腰间晃动的玉佩,突然想起孟辞君下朝时,总混在一群穿绯色官服的官员里 —— 原来这就是藏木于林的把戏!
我扒着朱漆宫柱张望,暮色里那道藏青色身影惊得我心跳漏拍。孟辞君负手立在宫道尽头,腰间玉带在风中泛着冷光。「王伯伯!」我拽住匆匆而过的王侍官,指尖几乎要掐进他袖口的金线,「我要见王上!我有很要紧的事!」
王侍官望着孟辞君远去的方向,额角渗出细汗:「不哭啊孩子,王上要见孟大人,挑选王后礼服的纹样呢。」
「对!所以我得赶紧过去!」我急得眼眶发烫,采桑宫的晚风裹着桂花香,却冲不散满心焦虑。
王侍官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苍老的手指像铁钳:「私闯王上寝宫可是杀头的罪,阿妩姑娘是要赌一把吗?」
我狠狠点头,发间步摇剧烈晃动。赌!当然要赌!赌孟辞君来不及开口,赌王上愿意听我诉说委屈!
「罢了,我这条命也是姑娘给的。」王侍官松开手,指向曲径通幽处,「穿过那片扶桑,是王上沐浴的汤池,那里连着王上的寝宫。前头是死路,还是富贵,都看姑娘的造化了。」
我冲进摇曳的扶桑花海,花瓣擦过脸颊火辣辣的疼。汤池蒸腾的白雾里,金线勾勒的宫墙若隐若现。当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撞入眼帘,纱幕后玄色身影正端坐着翻阅奏折。
「王上!」我的呼喊惊飞了檐下栖着的夜枭。
就在王上转身的刹那,宫人高声禀报:「孟大人求见!」
冷汗顺着脊背滑落,我慌乱后退,撞上身后沉甸甸的箱笼。雕花木质纹路硌得生疼,却让我瞬间清醒 —— 来不及多想,我蜷身钻进箱笼,隔着镂空雕花,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鎏金宫灯在纱帐间投下细碎光晕,王上广袖轻挥,玄色衣摆扫过青玉案几:「传。」
孟辞君衣袂翻飞,靴底踏过冰凉的汉白玉台阶,在阶下跪成笔直的线。他乌发束着墨玉簪,行礼时冠冕上的珠串轻轻晃动。
「吾平时少见辞君风尘仆仆的样子,是有什么事吗?」王上指尖摩挲着羊脂玉扳指,声音带着帝王特有的慵懒。
孟辞君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鸦青的影:「臣要成家了,昨日收拾采买,才知道成亲竟然如此繁琐。」
我的心猛地撞向肋骨,箱笼里的绸缎蹭得脸颊发烫。难道他说的是要娶我?指尖不自觉抓紧雕花镂空处,几乎要将箱笼戳出个洞来。
可孟辞君紧接着又开口了,声线里添了几分愁绪:「还有一件叫臣焦心的事,臣的妹妹走丢了。」
我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孟辞君什么时候有妹妹了?五年朝夕相处,我竟从未听他提起过。
「昨日家妹和婢女出游,那婢女愚钝不知护主,家妹心思单纯被那拐子拐了去,至今还不知下落。」他的声音低沉如诉,尾音却似有若无地扫过箱笼方向。
我后背瞬间渗出冷汗,黏腻的胭脂顺着脖颈往下滑。他说的妹妹,该不会是在指我吧?那他要娶的到底是谁?
箱笼里密不透风,绸缎特有的闷热裹着我的呼吸。我轻扯领口,却听见孟辞君的脚步声突然逼近。
「不过也不要紧,臣已经命家仆去查访,如今要紧的事,还是王后的礼服。」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我甚至能想象到他此刻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眼看着箱笼外的影子越来越大。就在孟辞君的手即将触到箱笼雕花时,王上突然轻笑出声,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意味:「不必看了,吾没有心仪的纹样,选哪件都是一样的。」
孟辞君悬在半空的手僵了僵,缓缓收了回去。我这才惊觉自己一直屏着气,胸腔涨得生疼。
「今日无事,辞君回罢。」王上指尖叩击案几,发出规律的声响,「既然辞君诸事缠身,吾准你三日的假。」
「谢王上隆恩!」孟辞君再次行礼,起身时衣袍带起一阵风,掀开了箱笼边缘的绸布一角。
我贴着箱笼内壁,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透过镂空雕花,望见王上斜倚在蟠龙榻上,鎏金熏炉飘出的青烟缭绕在他周身,更衬得他面容朦胧难辨。
「出来吧。」王上突然开口,声音惊得我浑身一颤。
我缩在箱笼里,大气都不敢出。空荡荡的寝殿里,除了王上漫不经心转动扳指的声响,再无其他动静。他真的是在和我说话吗?万一出去被治罪怎么办?我咬着下唇,迟迟不敢迈出那一步。
殿内熏香袅袅,鎏金兽炉腾起的青烟还未散尽,忽然传来一阵环佩轻响。
薄如蝉翼的纱幕被玉白的手指轻轻撩起,箱笼上的雕花铜锁 “咔嗒” 一声弹开。
玄色广袖扫过箱笼边缘,眼前人眉眼含笑,眸光流转间带着几分戏谑:「箱笼里不热么?」
我浑身僵硬,喉头发紧,慌乱中挤出一句:「我、我不是故意的。」
心急着想要行礼,却因蜷缩太久双腿发麻,膝盖一软,狼狈地跌坐在冰凉的青砖地上。
腰间那枚小玉顺着裙摆滑落,“啪” 地撞在地面,碎成两半。
望着满地玉屑,我眼眶瞬间滚烫,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袖子胡乱一抹,新换的罗裙上顿时晕开深色的泪痕。
完了,全完了。不仅没告上状,还把周姑姑千叮万嘱的玉佩弄碎了,这下王上肯定要生气了,我的亲事也彻底没指望了。
「吾吓到你了?」
头顶传来温和的询问,王上俯身捡起半枚碎玉,修长的手指将它递到我面前。
我抽噎着摇头,垂头盯着裙摆上的污渍,声音闷闷的:「您没有吓到我。」
「周姑姑说,玉坏了就不能见到您了。」
「衣服也脏了,阿妩没有新衣服穿了。」委屈像决堤的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王上望着我狼狈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似在思索。
「那只要有新的玉佩戴,有新衣服穿,阿妩就不哭了?」
他语气轻柔,带着哄孩童的意味,随即将腰间一枚雕刻着栩栩如生凤凰纹样的玉佩解下,放入我掌心。又指了指箱笼:「那里的衣服,阿妩挑一件喜欢的穿吧。」
玉佩触手生温,凤凰羽翼上的纹路清晰可见,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
待我换好衣服,整理好仪容,殿外传来王侍官恭敬的声音:「奴才王保,求见王上。」
王侍官匆匆入殿,一眼瞥见我腰间的凤凰佩和身上华丽的衣袍,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王上,恕奴才多嘴,是否太过草率,太后那里……」
王上仿若未闻,只是含笑望着我,又指了指我哭得泛红的眼眶和花掉的妆容,调侃道:「王保,你瞧她哭的样子像什么。」
王侍官战战兢兢抬头,打量我一番,忍不住笑出声来:「像个小花猫!」
暮色褪去,宫墙外的天空沉入墨色,我却没有如往常般回到采桑宫。
王上那日许下的承诺犹在耳畔,他说:「只要阿妩不哭,往后每天都能见着寡人。」此刻想来,心底竟泛起丝丝甜意。
宫女们端着热气腾腾的香汤,在浴桶里撒下新鲜的玫瑰花瓣。氤氲水汽中,我浸在温水中,任香气萦绕周身。
周姑姑脚步轻快地走进来,脸上堆满笑意,手中丝巾轻轻一抖:「来,让姑姑给你好好打扮打扮。」她将丝巾随意挽在我发髻间,冰凉丝滑的触感拂过脖颈,痒得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咯咯直笑。
周姑姑歪着头打量我,忽而皱起眉,伸手松了松我的领口:「再低些,再低些,这样王上必定会喜欢。」
我低头看了看,脸颊微微发烫,却也没反驳,只任由她摆弄。
夜色渐深,我踩着月光,在宫女的引领下走进灯火辉煌的大殿。
鎏金烛台上,红烛燃烧得正旺,摇曳的烛火将王上的身影投在雕花木屏风上。他身着玄色锦袍,眉眼在光影中愈发温润俊朗。
「听王保说,阿妩是来自大泽乡。」王上唇角噙着笑,目光柔和地看向我,「大泽乡是个好地方,以前我曾被毒蛇咬伤,自以为命不久矣,是大泽乡的猎户送来草药,我才得以痊愈。」
听到这话,我眼睛一亮,告状的事瞬间被抛到脑后,立刻挺直脊背,端正坐姿:「大泽乡毒蛇众多,不过阿妩的父亲捕蛇技艺高超,阿妩也不畏惧蛇。」我胸脯一挺,骄傲地说,「倘若王上今后再被蛇咬,也不必害怕,阿妩认识能治蛇毒的草药,定会为王上送来!」
王上轻轻点头,眼中笑意更浓,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忍不住开口:「大泽乡的山林可有意思了,山间常飘着紫色瘴气,老人们都说,那是骑着赤豹的山鬼在巡游。」
「还有,我父亲教我用叶子吹哨,那种声音可好听了,连天上的大雁听了都会停下来。」说到兴起,我比划着吹叶哨的动作。
「有一回我在山里迷路,父亲说,只要沿着溪流往下走,就能找到回家的路。」我沉浸在回忆里,声音不自觉地温柔起来。
曾几何时,我也想把这些故事讲给孟辞君听。可每次我刚开口,他就会皱着眉,冷冷抛下一句:「既然大泽乡如此美好,你为何执意留在此地不愿归去?」
而眼前的王上,却托着下巴,专注地听着,时不时还会发问:「那叶哨真有这般神奇?」
我重重点头:「自然!等下次,阿妩给王上吹一曲!」
王上眼中满是向往:「那寡人可要好好期待了。」
不知不觉,已说了许久。王上关切地问:「说了许久,阿妩可觉得疲倦?」
我连忙摇头,语气坚定:「只要王上喜欢听,阿妩可以说上一整夜!」
王上微微一怔,而后侧过头,嘴角勾起一抹宠溺的笑:「那寡人也可以听阿妩说上一整夜。」
一旁伺候的宫女却忍不住打起了哈欠,偷偷往香炉里添了许多安神的香料,袅袅青烟缓缓升起,弥漫在大殿之中。
龙涎香混着西域进贡的迦南香,在鎏金兽炉里翻涌成云。
我脖颈沁出细密汗珠,素白指尖勾住缠在发间的藕荷色丝巾,轻轻一扯,乌发如瀑倾泻,正撞见王上投来的目光。
青玉案上的琉璃灯忽明忽暗,将他眉眼镀上暖金。
那双总藏着山河谋略的眼眸,此刻却凝在我微敞的月白衣领处,织锦暗纹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像是春雪初融时露出的半弯溪流。
「阿妩……」
他的声音裹着沉香木的醇厚,尾音却似带着勾人的丝线。
那双批阅奏章的手缓缓抬起,指节上的翡翠扳指映着烛火,泛着冷幽幽的光。
我踩着绣鞋向前半步,裙摆扫过铺着波斯地毯的地砖。
仰起脸时,发间茉莉簪子晃出细碎银光:「阿妩陪您从戌时聊到子时,王上可曾多喜欢阿妩些许?」
鎏金蟠龙烛台「啪嗒」坠下一滴烛泪。
他的手指悬在我发顶,眼底翻涌的暗潮让我想起深秋寒潭,看似平静却藏着吞噬一切的漩涡。
片刻后,那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发旋,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喜欢。」
心口的雀跃几乎要冲破喉咙,我却敛下眉眼,做出困倦模样:「那阿妩要歇息了,王上也该回宫安睡。若王上还想念,明日阿妩再为王上讲那《青丘狐》的后续。」
殿外值夜宫女们交头接耳的细碎声响戛然而止。
为首的掌事姑姑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白,眼神里交织着疑惑与担忧。
王上却朗笑出声,龙袍上的金线蟒纹随着动作游动:「寡人就爱阿妩这份率真,谁敢管束,便是与寡人作对!」
阶下跪着的宫女们齐声应「诺」,声音却带着颤意。
鎏金宫灯渐次熄灭,王上的步辇在月色里远去,铜铃叮咚声越来越淡。
王侍官急得直跺脚,胡须都跟着发颤:「小祖宗!您在椒房殿跪了三日夜才换来王上垂青,如今却要将人推走?万一……」
「不会的!」我晃着腰间的白玉铃铛,望着月亮上的桂影,「王上说好了,明日要听我讲小狐狸如何嫁给书生呢!」
周姑姑突然在王侍官脚边重重一踩,胭脂点红的嘴唇撇出轻蔑弧度:「你个老糊涂懂什么?我瞧王上瞧阿妩那眼神,分明是动了真心。只是……」她压低声音,往太后所居的坤宁宫方向瞟了一眼,「太后最厌轻浮女子,只怕这关……」
4
「哐啷 ——」
鎏金护甲重重拍在雕花檀木案上,震得青玉香炉里的香灰簌簌落下。珠帘后传来锦缎摩擦的窸窣声,王太后的声音裹着寒冰:「吾倒要看看你给王上选了什么个妖精,一见面就把王上迷住了,连凤凰佩都给了她。」
王保扑通一声跪倒在汉白玉阶下,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冷汗顺着脊梁沟渗进蟒纹官服。殿外蝉鸣聒噪,却盖不住他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珠帘无风自动,露出太后半张敷着珍珠粉的脸。她斜睨着阶下的王保,丹蔻染就的指尖慢悠悠划过鬓边的东珠,冷笑道:「定是世家培养的,将来保不齐外戚之患,说罢,是姬姓女还是卫姓女?」
「回太后,」王保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发颤,「是大泽乡猎户捡到养大的女儿,采选入宫时,那女子孤身一人,入宫这些日,连父母族亲都没有人过问。」
殿内忽然陷入死寂,唯有鎏金鹤形烛台上的烛芯发出「噼啪」爆响。王保偷偷抬头,看见太后攥着绢子的手青筋暴起,胭脂晕染的唇角抿成锋利的直线。
「…… 定是满眼的狐媚!」太后猛地起身,凤袍上的金线凤凰随着动作张牙舞爪,「吾倒要瞧瞧!人在哪?」
「…… 在采桑宫。」
当太后的九鸾金顶轿辇碾过青石板时,采桑宫正乱作一团。素衣宫女们抱着包袱挤在回廊下,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像受惊的麻雀。我蹲在雕花红木箱前,将最后一件月白襦裙叠好 —— 王上说过,明日便要派人来接我去蒹葭宫。
「都抬起头,叫吾瞧瞧是哪个。」
凤辇帘子被猛地掀开,太后扶着侍女的手迈下台阶,镶满东珠的霞帔扫过满地落花。众人齐刷刷伏地,发间银簪碰在青砖上叮当作响。
太后居高临下扫视一圈,忽然嗤笑出声:「是这个吧,眼梢倒有些风情,瞧着便不是个安生的。」她指了指右前方的红衣宫女,护甲上的翡翠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王保扑通又磕了个头,额头渗出鲜血:「禀太后,不是她。」
四下鸦雀无声。有胆大的宫女偷偷抬头,又慌忙将脸埋进袖子里。太后的脸色由红转青,突然重重咳嗽一声,掩饰般摸了摸鬓角:「这个看着乖觉,倒还顺眼一点。」她的指尖突然转向我,「这个也留下来,王上的后宫怎么能只有一个妖精?」
王保瘫坐在地,官帽歪在一边。他抖如筛糠地伏在地上,声音几乎要哭出来:「禀太后,王上选的人…… 就是她。」
太后寝宫内,鎏金兽炉里的龙涎香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满室寒意。香木爆裂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惊得案上的青铜仙鹤烛台摇晃了一下。
「吾不想同你说话,快滚下去吧。」太后背对着我,凤冠上的珍珠流苏挡住了她的表情。
我盯着案上摆的梅花酥,咽了咽口水,小声说:「…… 太后想和阿妩说话。」
「你说什么?」太后猛地转身,眼中盛满厌恶,「滚下去,吾没什么可和你说的。」
「…… 那阿妩想和太后说话,」我攥着衣角往前挪了半步,「阿妩昨天和王上说了许多话,都是关于大泽乡的,阿妩也可以说给太后听。」
太后捏着绢子的手顿了顿,良久,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说来听听。」
珠帘轻晃,鎏金兽炉飘出的沉香萦绕在太后寝宫。我正捧着茶盏,忽听得自己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回荡:「阿爹说,山鬼姑娘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
指尖摩挲着茶盏温润的纹路,我沉浸在回忆里:「可是阿妩后来也上山,都迷了好几次路,也没见到阿爹说的山鬼娘娘。」
纱帐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太后的声音裹着岁月的沧桑:「你叫什么…… 阿妩?」
「这也是爹爹取的名字,」我抬起头,目光望向珠帘深处,「他说捡到阿妩的时候,阿妩总哭,后来阿爹学豹子啊呜啊呜地叫,阿妩就笑了,所以就取名叫阿妩。」
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唯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太后又问:「…… 那你阿爹呢。」
喉头突然发紧,七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在脑海中浮现:「七年前,阿爹就病死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我慌忙用袖口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
珠帘后的太后沉默了,良久没有言语。空气仿佛凝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上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他玄色衣袍沾着暮色,额角还沁着薄汗,见到我安然无恙地坐在软垫上,手里还捏着半块枣泥糕,紧绷的肩膀才松了下来:「阿妩性子憨直,还望母后不要怪罪。」
太后从珠帘后走出来,她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脸上尽是疲惫:「吾又不会吃了她!」她揉了揉眉心,挥了挥手,「吾听了半日也乏了,你们走吧。」
我和王上并肩走在回蒹葭宫的路上,秋夜的天空缀着稀疏的星子。晚风掠过宫墙,卷起几片枯叶,凉意沁入脖颈,莫名让人心头泛起一丝惆怅。
王上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好奇:「阿妩怎么知道母后想跟你聊天呢?」
我眨了眨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尖笑道:「太后桌子上放了两份点心,连茶也煮上了,阿妩都闻到啦!可香啦!」想起往事,我撇了撇嘴,「从前家里来了讨厌的客人,别说茶,阿爹连水也不煮呢!」
王上听了,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里似乎藏着如释重负:「阿妩多陪母后说说话,母后也喜欢听阿妩讲大泽乡的事情呢。」
我歪着头,满是疑惑:「为什么呀。」
王上望着远处的宫阙,眼神渐渐变得悠远:「因为母后年轻时也是驯过豹子的。」他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那是一只赤色豹子,除了那位驯服它的大泽乡猎户,就只听她的话。」
「原来太后这么厉害呀!」我忍不住惊叹。
「是呀,母后是很厉害的人。」王上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追问道:「那太后驯服的那只赤豹呢?那位猎户呢?」
王上脚步顿了顿,笑容变得苦涩又落寞:「后来那豹子被父王养在鹿苑中,失了自由绝食而死,再也没能回去大泽。」他的目光望向远方,像是穿透了层层宫墙,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有些自由,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5
雕花窗棂上的月光斑驳如泪,孟辞君握着案上泛黄的舆图,指节捏得发白。阿妩失踪已半月有余,案头堆满的线索却如风中残烛,忽明忽暗。
「你知道阿妩性子单纯,什么都不懂,」祖母剧烈的咳嗽声从内室传来,带着哭腔的话语让孟辞君心头一颤,「要是被人拐到娼馆,或是卖去做奴隶,她怎么活?」
孟辞君跪在榻前,看着祖母枯槁的手紧紧攥着阿妩留下的香囊,那是去年上元节她亲手绣的,针脚歪歪扭扭,还绣错了半朵莲花。
「祖母放心,我就是掘地三尺……」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誓言。
城外的驿站查了,护城河的船夫问了,就连平日里最不起眼的小巷子都翻了个遍。阿妩就像被一阵妖风卷走,没留下半丝痕迹。
深夜的书房里,烛泪凝结成霜。孟辞君靠在太师椅上,连日的疲惫让他双眼布满血丝。恍惚间,阿妩湿漉漉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裙摆上还沾着水草,红着眼圈说:「孟辞君,大泽乡的水好凉,我想回家了。」
惊醒时,冷汗浸透了里衣。这样的噩梦,他已经做了十几次。有时是阿妩被一群恶徒围住,脸上却还挂着懵懂的笑;有时是湍急的秋汛中,阿妩的身影被漩涡吞没,只留下那声带着哭腔的「孟辞君」在耳边回荡。
「小桃!」他猛地拍案而起,红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你当日究竟看到了什么?若有半句虚言……」
小桃吓得瘫倒在地,发髻散乱:「公子饶命!奴婢真的不知道!那日姑娘说要去河边看大雁,奴婢就……」
孟辞君捏紧腰间玉佩,那是阿妩送他的生辰礼,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小桃这婢子,向来偷懒耍滑,上次还偷拿了阿妩的银簪子。可阿妩总是摆摆手:「算了,小桃也不容易。」
马蹄声突然在雨夜中炸响。「公子!城西醉红楼!」暗卫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新来的雏妓,与阿姑娘有七分相似!」
孟辞君顾不上束发,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抓起案上佩剑就往外冲。夜风吹过未干的发梢,寒意刺骨,却比不上心中的慌乱。
黑马在泥泞中狂奔,溅起的泥水弄脏了他的玄色衣袍。孟辞君望着前方浓稠的夜色,心跳如擂鼓。如果真的是阿妩……
「她是你妻,自然是娶她。」心底突然冒出的念头,惊得他勒住缰绳。黑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月光穿透云层,洒在他怔愣的脸上。娶她?对啊,阿妩本就是他的未婚妻!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 初见时,她举着沾满泥土的木棍,把他从山匪手中救下,眼睛亮得像大泽乡的星辰。那时他嫌弃她粗鄙,如今才明白,那眼底的纯粹,是世间最珍贵的光。
可温娘…… 孟辞君握紧缰绳,指节泛白。明日一早,便向王上请罪。温娘该有更好的归宿,而他的阿妩,他要亲自带她回家。
宫墙柳的叶子泛黄时,整个掖庭都在议论那场蹊跷的选秀。
王上破天荒只留下一个大泽乡来的平民女子,连向来挑剔的太后都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默许了新人晋位。
「听说王上秋狩都要带着那位新王后,」
浣衣局的老嬷嬷一边捶打粗布,一边压低声音,「原以为要闹得母子反目,谁能想到太后竟也喜欢她?」
廊下值夜的侍卫们交头接耳,青铜宫灯在青砖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太后赏了王后亲自绣的鸳鸯枕,听说连晨昏定省都免了。」
书房里,孟辞君将密报重重拍在案上。
檀木镇纸硌得掌心生疼,他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喃喃自语:
「既然王家母子满意,想必不会追究温娘的事。」
烛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映得睫毛在脸上投下墨色阴影:
「备快马,派人将温娘平安送回大泽乡。」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多带些盘缠,就当…… 还了当年她偷藏柿饼给我的情分。」
楚馆的红灯笼在暮色里晃成血色。
丝竹声裹着脂粉气扑面而来,孟辞君捏着剑柄的手渗出冷汗。
二楼雅间传来压抑的啜泣,像根银针直直扎进他心口。
「哐当 ——」
玄铁剑劈开鎏金锁,雕花木门轰然洞开。
纱帐被剑气掀起,露出蜷缩在榻上的人影。
孟辞君呼吸一滞,披风已裹住那颤抖的身躯:
「别怕阿妩,我带你回家。」
他滚烫的掌心抚过对方湿漉漉的鬓角,「只是做了个噩梦,不要哭了。」
怀里人身上的劣质香粉刺得他鼻尖发酸,可当那双带着伤痕的手死死攥住他衣襟时,所有嫌恶都化作汹涌的愧疚。
「是我不好,」他将人紧紧搂进怀里,声音发颤,「回去我们就成亲,回大泽乡给阿爹上香,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忽然,怀中的人抬起脸,胭脂糊花的妆容下,是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公子说的什么话?」
孟辞君僵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的温度。
更漏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慢慢松开手,玄铁剑掉在青砖上发出清响。
返程的官道铺满冷霜,孤雁的哀鸣划破夜空。
孟辞君望着天上残月,恍惚看见阿妩踮着脚,用柳枝卷着野花:
「公子你听!」记忆里的声音脆生生的,「我吹的哨子能让南飞的大雁都掉头!」
他猛地攥紧缰绳,枣红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
当初阿妩踮着脚比划时,他总嫌聒噪地挥手让她安静。
如今空荡荡的官道上,唯有风卷着枯叶,沙沙响得人心碎。
三更梆子响过,松烟举着宫灯匆匆赶来:
「主子!宫里来人传旨,明日秋狩,王上要您一同去呢。」
孟辞君靠在雕花榻上,望着梁上垂下的流苏发怔。
窗外秋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他揉了揉发痛的眉心:
「去备马吧。」
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明日,还要打起精神伴驾。」
晨雾未散,猎场的露水浸透了孟辞君的皂靴。
他发冠歪斜,衣袍上还沾着昨夜寻人的泥浆,匆匆拨开灌木丛时,听见前方传来清脆的笑语。
穿过银杏林,只见王上玄色衣袍猎猎,被侍卫们簇拥在中央。
而那人影 —— 藕荷色裙摆扫过满地金叶,发间步摇随着转身轻晃。
孟辞君的心跳陡然停了一拍。
他踉跄着扑跪在地,青石硌得膝盖生疼:
「那日不是臣妹,是臣的妻子走丢了。」
「臣实在后悔不曾对她上心,如今祖母也急得卧病。」
「臣昨日寻她,一夜未眠才误了时辰。」
王上负手而立,目光却始终落在身旁人身上。
那人忽然抬手,折下一片银杏叶,纤长手指灵巧地卷起叶边。
孟辞君屏住呼吸 —— 那动作,分明是阿妩最爱的叶哨。
「不吹啦,会耽误它们去南方过冬。」
熟悉的声音像重锤砸在心头,孟辞君猛地抬头。
阳光穿透枝叶,将那人的侧脸镀上金边,正是他日思夜想的眉眼!
阿妩踮脚指着天际雁阵:
「等春天他们回来,阿妩再吹给王上听!」
她发间的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颤,和记忆中那个总把野花插满头的少女渐渐重叠。
王上伸手拂去她肩头落叶,语气宠溺得惊人:
「秋汛水凶,阿妩不要沿着河边走,阿妩想家的话,吾会陪阿妩回去。」
「阿妩水性很好,还救过人呢!」阿妩不服气地跺脚。
王上忽然凑近,眼底闪过促狭:
「那阿妩爹爹没说过,秋天的河里有吃人的大蛤蟆?」
「…… 吃人的蛤蟆?」阿妩瞪大双眼,睫毛上还沾着晨雾。
她惊慌地往王上身边缩了缩,绸缎裙摆扫过孟辞君的手背,带着陌生的龙涎香。
王上这才转头,目光落在跪得僵直的孟辞君身上:
「孟辞君,你方才说你的妻子如何?」
阿妩应声回头,杏眼骤然亮起:
「孟辞君!你来得正好呢!」
她提起裙摆跑过来,腰间凤凰玉佩叮咚作响,全然不顾身后侍卫紧张的抽刀声。
「王上!阿妩想求您给阿妩和孟辞君赐婚呢!」
她笑得眉眼弯弯,却不知这话让孟辞君如坠冰窟,也让王上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
6
猎场上的风突然停了,孟辞君的指节在青石板上硌出青白,王上腰间的龙纹玉佩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我的话音像一片枯叶,轻飘飘落在凝滞的空气里。
孟辞君喉结滚动两下,原本苍白的脸色泛起病态的潮红,又骤然褪成死灰。
王上抬手按住腰间配剑,玄色衣袖滑落时,腕间的翡翠扳指撞出冷冽的脆响。
他忽然转身,对身后惊愕的侍卫沉声道:「收队回宫!」
马蹄踏碎满地银杏叶,金黄碎屑扑簌簌落在孟辞君颤抖的肩头。
王上寝宫内,鎏金兽炉飘出的沉香混着血腥气 —— 那是孟辞君跪得太久,膝盖渗出的血透过衣料,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
我攥着裙摆,看看面沉如水的王上,又瞧瞧垂头不语的孟辞君,喉咙发紧:「阿妩说错话了吗……」
「阿妩没有说错话,不要怕。」
王上抬手时,腕间一串迦南香珠轻轻晃动。他掌心摊开那枚凤凰佩,温润的玉色映着烛火,「阿妩明白这凤凰佩是什么意思吗?」
我盯着玉佩上栩栩如生的凤羽,想起那日他亲手系在我腰间的温度:「明白,因为我的玉佩摔坏了,所以您送了我一个好的,不是吗?」
王上唇角的笑意僵住,眼中的温柔像被秋霜打过的残荷,泛起细碎的裂痕。
他沉默良久,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阿妩说得对,是这个意思。」
寝殿里的烛芯突然爆开,火星溅在他苍白的手背,他却恍若未觉。
不知为何,看他落寞的模样,我的心口像是被塞进一团浸水的棉絮,又闷又疼,眼眶也跟着发烫。
「所以阿妩进宫,是想跟吾告状,要孟辞君娶你是吗?」
他偏过头,睫毛在眼下投出长长的阴影,倒像是在问他自己。
我望着他眼底破碎的星光,指尖掐进掌心。好想撒谎,好想说「不是」,好想把他眼中的黯淡重新点亮。
可阿爹的话在耳边响起:「人若失了信义,就像鸟儿折了翅膀。」
五年前在祖母病榻前,我握着孟辞君冰凉的手,郑重许下的承诺,此刻如潮水般涌来。
「是。」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鸣。
王上伸出的手在半空悬了悬,终究只是虚虚一握,又缓缓收回袖中。
他从案上拿起那枚银杏叶哨,和凤凰佩一并放在我掌心,声音轻得像在说梦话:「阿妩的心是天上的大雁,想飞去哪里就飞去哪里。」
「王上和阿璟,都希望阿妩自由快乐。」
凤凰佩贴着掌心发烫,那是他贴身带了多日的温度。我仰头看着梁上晃动的宫灯,滚烫的泪水终于砸在玉佩上,晕开小小的水痕。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下意识抬起袖子,指尖却在触及脸颊的瞬间猛地顿住。
月白色锦缎上绣着的并蒂莲还带着金线的光泽,这是王上特意吩咐尚宫局连夜赶制的衣裳,袖口的珍珠流苏随着细微的颤抖轻晃,像一串欲坠未坠的泪。
「阿妩别哭,阿妩没有做错事。」
温热的帕子轻轻覆上我的脸颊,带着龙涎香的气息。王上修长的手指拂过我颤抖的睫毛,鎏金护甲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
他忽然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声音里带着几分怅惘:
「吾从前养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玉佩,「母后最厌这些玩物,说会消磨心志。」
喉结微微滚动,「每当课业结束,吾便偷偷将它抱在膝头,看它追着丝线打滚。」
殿内的铜漏声滴答作响,王上的目光变得幽深:
「那日母后突然查课,吾慌乱中将小猫塞进檀木箱。」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锦缎上留下月牙形的褶皱,「她明知箱中藏着活物,却故意拖延时辰,等她终于离去……」
声音戛然而止,唯有香炉里的香灰簌簌掉落。
我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明白他为何会赦免孟辞君的罪。
「不论是小猫,豹子还是嫔妃,」他苦笑着摇头,凤袍上的金线蟠龙随着动作起伏,「王宫是座金丝笼,关得住人,却留不住真心。」
离宫那日,铅云低垂。
细碎的雪粒混着寒风扑在脸上,像极了我纷乱的思绪。
孟辞君伸手要放下马车帘子,袖口的暗纹与我腕间的银镯轻轻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阿妩,当心着凉。」他的掌心覆上我冰凉的手背,温度透过层层衣料传来。
我固执地扒着车窗,任风雪灌进车厢。
朱红色宫墙在视线里渐渐缩小,飞檐上的脊兽仿佛也在风雪中模糊了轮廓。
孟辞君忽然握紧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进怀里:
「等回了大泽乡,我们就成亲。」
他眼中闪着从未有过的炽热,「喜服要用江南进贡的云锦,糕点铺子里最甜的蜜饯要摆满十里长街,还有那百年陈酿,定要让乡亲们喝个痛快!」
我望着他激动得泛红的脸庞,耳畔却回响着王上昨夜讲故事时的声音。
雪粒子打在车辕上沙沙作响,我咬着下唇想:
「我走了,今晚谁给阿璟讲那未完的青丘狐故事呢?」
随着婚期临近,孟府张灯结彩。
红绸从门楣垂到石阶,新糊的窗纸上贴着双喜字。
厨房里飘出糯米糕的甜香,仆人们来来往往搬运喜烛,可我望着这热闹景象,心底却空落落的,像缺了一角的玉珏。
祖母的病榻前终于飘起了笑语,可我的枕边却堆满了苦药碗。
离宫那日的北风仿佛钻进了骨头缝,此后连日高热不退,铜镜里的人影愈发消瘦,连胭脂都遮不住眼底的青灰。
孟辞君的脚步日夜在回廊间穿梭,捧着描金食盒的手都染上了糕点香气。
「尝尝新做的桃花酥?」他用银匙碾碎杏仁酪,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唇边,「里头加了桂花蜜,甜着呢。」
可瓷碗刚凑近,胃里便翻江倒海。我撑着雕花床柱剧烈干呕,指节攥得床幔上的金线都绽了丝。
七八个医者轮番把脉,铜盆里换了无数次冷水,却都对着药方直摇头:「姑娘脉象虚浮,却非实症,只要肯进些米粥……」
绣娘第三次来量尺寸时,软尺在我腰间绕了两圈还显宽松。孟辞君盯着满地散落的改样图纸,突然攥住我的手:「阿妩再吃一口,就一口……」
我别过脸去,看着窗棂外摇晃的枯叶。那些曾经馋得我流口水的点心,此刻连香气都让我作呕。
「不是喜脉,也非痨症。」老医正捻着胡须,药箱里的银针泛着冷光,「只是心脉郁结,倒像……」
他欲言又止的神色,让我想起雪夜落在凤凰佩上的霜。或许真的是那日离宫时,漫天风雪都落进了心里,冻住了跳动的暖意。
烧得昏沉时,梦境与现实总是纠缠不清。我看见春日的柳絮飘进窗棂,听见归雁在头顶长鸣,便握着那枚干枯的叶哨追了出去。
直到赤脚踩在雪地的寒意袭来,才惊觉身上只穿着单衣。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那日王上目送我离开时,宫墙上那道孤独的剪影。
「离魂症,需用人血入药。」宫里来的太医揭开我手腕上的纱布,看着孟辞君布满针孔的手臂,「只是这药引……」
孟辞君突然抓住太医的袖口,声音都在发抖:「这病能治好吗?」
「从前太后也患过此症,用药后倒是康复了。」太医收针时顿了顿,「只是如今王上…… 竟也染上了,还拒不服药。」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心头。我望着窗外模糊的雪景,泪水夺眶而出,洇湿了枕上的并蒂莲刺绣。
深夜的咳嗽声惊醒了整个院子。我扯掉身上的棉被,跌跌撞撞往门外冲。孟辞君死死拽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外面风雪大!」
「骗人!」我挣扎着甩开他,发簪掉落在地,乌发如瀑散落,「明明是好天气…… 适合去见阿璟……」
月光突然变得格外清亮,照着院中的小池塘泛起粼粼波光。恍惚间,我看见王侍官驾着熟悉的马车停在角门,车帘上还绣着那只展翅的凤凰。
「王伯伯!」我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角,泪水打湿了金线绣的云纹,「阿妩好想王上……」
「可阿妩食言了…… 他一定厌弃我了……」
王侍官颤抖着将我搂进怀里,身上还带着宫里龙涎香的气息。他的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子:「傻孩子,王上日日望着蒹葭宫出神……」
「他从未怪过你,从未……」
7
药碗摔在青砖上的脆响惊飞了梁间燕子,我蜷缩在锦被里,看着窗棂外影在雪地上摇晃。
太医们交头接耳的低语声像蚊虫般钻进耳朵,孟辞君通红的眼眶里盛满绝望,祖母握着我的手已冷得像块冰。
我知道,阿妩大约快死了 —— 因为我又见到王上了。
记忆突然清晰得可怕。七年前阿爹临终时,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虚空:「阿妩别哭,山鬼娘娘带着赤豹来接我了……」
那时他眼里有光,仿佛真的看到了通往极乐的路。
如今我也看到了,看到王上穿过漫天鹅毛大雪,玄色衣袍沾满白霜,却依然带着熟悉的温柔笑意。
「阿璟……」我费力地伸出手,却发现指尖透明得能看见床幔的暗纹。
王上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入骨髓。他将我轻轻揽入怀中,同榻而眠。
他的手枯瘦却温热,像冬日里永不熄灭的炉火。恍惚间,那些高热时的灼痛、呕吐时的窒息感,都化作了遥远的回响。
晨光刺破窗纸时,我竟闻到了米粥的香气。瓷勺碰到碗沿的轻响,孟辞君惊喜的抽气声,都那么真实。
「能吃下饭了?」老医正颤抖着搭上我的脉,浑浊的眼里泛起泪花,「脉息稳了!稳了!」
更令人惊喜的消息从宫中来 —— 王上的脉也稳当了。
第三日,凤鸾宫的铜钉大门缓缓开启,我踩着厚厚的积雪踏入。
太后坐在鎏金蟠龙椅上,鬓边的东珠随着她的叹息轻轻摇晃。
「吾当真是太纵着你和王上了。」她的声音冷得像屋檐下的冰棱。
可当目光扫过我凹陷的脸颊、空荡荡的袖口,那抹冷意化作了一声长叹:「阿妩,当王后是很辛苦的,你明白吗?」
我挺直酸痛的脊背,尽管双腿还在发软,却努力让声音坚定:「只要能留在王上身边,阿妩愿意学!」
太后起身走近,凤袍上的金线凤凰仿佛要展翅飞起。她的指尖几乎要触到我的脸,却又在半空停住:
「王后要行事端庄规矩,规劝王上,后半生都在宫墙之中,不可自在专行。」
「吾不想看见一个享万民供奉却弃子民不顾的王上,一个钟鼓馔玉却口口声声要乡野自由的王后。」
她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将来王上后宫佳丽三千,你难道不会心生怨恨,难道也要一个个学吗?」
殿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穿过雕花窗棂,落在我掌心的凤凰佩上。
那些在高热昏迷中想过无数遍的答案,此刻清晰如镜:「阿妩知道,就像大泽乡的河流终将汇入大海……」
「只要能守着心里的那片月光,阿妩愿意。」
香炉里的龙涎香氤氲而起,我绞着裙角,盯着青砖缝里爬过的蚂蚁,慢吞吞开口:
「阿妩说不出很多道理。」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的针脚,那是入宫前阿爹用兽皮换来的粗布,「从前跟着阿爹在山里打猎时,我常趴在山崖边,看山下农夫扶着犁耙耕地。」
回忆涌上心头,唇角不自觉弯起,「他们不必像我们守在陷阱旁等上整日,只要播下种子,土地总会长出金黄的麦穗,那时我羡慕得紧。」
暖阁里的铜炉烧得正旺,太后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我继续说:「后来有个老农夫跟我说,他羡慕我们猎户。」
声音里带着几分涩意,「山里的猎物自己长大,设好陷阱就能等收获,皮毛还能做成厚实的冬袄。哪像他们,得像供着祖宗似的伺候庄稼,又怕暴雨冲垮田垄,又怕虫灾啃光青苗。」
烛火忽然摇曳了一下,我垂眸看着自己绣着金线的裙摆:
「我现在懂了,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睫毛上沾着细碎的光,「能天天见到王上,能吃上精米白面,穿上绫罗绸缎,我已经得了天大的福气。」
攥紧掌心,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要是还贪心,老天爷该罚我了。」
说到这儿,我抬头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轻声道:「就像候鸟南飞,冬天来了,我的心也该飞去该去的地方。」
「母后,您把阿璟想得那样坏,也把阿妩看得那么低。」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我猛然转身。
雕花槅门外,王上裹着单薄的月白中衣,被宫人半搀着立在檐下。
冬日的暖阳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却掩不住眼底熠熠生辉的赞许,他笑着朝我招手:「阿妩方才说的话,阿璟都听见啦。」
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我慌忙用袖子去擦。
王上拖着虚弱的身子走近,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尖:
「阿妩别哭啦,又要哭成小花猫了。」
语气里满是宠溺,像哄着耍赖的孩童。
太后轻咳一声,打破了这凝滞的氛围:
「既然醒了,就回寝殿喝药。」
她转头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柔和,「阿妩留下用膳吧。」
膳桌上,桃花酥摆成精巧的花瓣形状,杏仁酪盛在白玉碗里冒着热气。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太后见状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阿妩喜欢吃这些倒不要紧,可不能喜欢吃糟鱼。」
我忍不住追问:「为什么呀?炸过的小鱼用黄酒糟制,香得很呢!」
太后举起酒盏的手微微颤抖,琥珀色的酒液在盏中晃出涟漪。
她袖下未愈的伤口隐约可见,声音带着几分醉意与沧桑:
「小猫偷吃了糟鱼,就醉得像死了似的。」
忽然望向王上离开的方向,幽幽叹了口气,「阿璟,你也把母后想得那样坏。」
8
蒹葭宫的铜兽香炉飘出袅袅龙涎香,烛火在鲛绡纱帐间摇曳,将王上「母后没有难为你吧。」他伸手轻轻拨开我鬓边散落的发丝,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
我仰头望着他,眉眼弯成月牙:「太后是很好很好的人,她帮阿妩想了好多。」
王上蹙起好看的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母后说的那些规矩,阿妩不想学就不必学。」
一旁添香的宫人偷偷低下头,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王上耳尖泛红,轻咳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都退下吧。」
随着宫门「吱呀」关闭,殿内只剩下我和阿璟。鎏金烛台上的火苗轻轻跳动,将我们的影子投在绘着并蒂莲的屏风上。
我忽然想起医者说王上拒不服药的事,心里微微发疼,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既然病了,为什么不肯吃药呢,阿璟在想什么呢?」
王上温柔地望着我,眼中盛满笑意,就像春日里融化的春水:「病得很重时,常常能梦见阿妩。」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丝眷恋:「梦见被毒蛇咬一口,大泽乡里面的阿妩姑娘就带着药草来看阿璟。」
「梦见春暖花开,阿妩折了一片叶哨,吹给阿璟听。」
听着他的描述,我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 原来他的梦境,和我在高热中看到的,竟是这般相似。
王上忽然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一生一世陪着阿璟,做阿璟的王后。」他的目光深情而专注,「阿妩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我用力点头,指尖摩挲着他手背上淡淡的伤痕。我当然明白,这不是一枚凤凰佩、一袭王后袍就能承载的承诺。
思绪突然飘回到那日,王上听完我讲大泽乡的故事后离去。第二天,周姑姑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一本册子,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学会了里头的东西,王上就会喜欢阿妩呢。」
此刻,我跪坐在柔软的锦垫上,从床底翻出那本册子。泛黄的纸页上,小人姿态各异,看得我满脸疑惑。
「阿璟,你教教我呀。」我举着册子凑到他面前,像只好奇的小鹿。
王上瞥见册子上的图案,耳尖瞬间红透,慌忙伸手来夺:「你不懂这些,顺其自然就好。」
我哪里肯依,学着册子第一页的样子,轻轻翻身压在他身上。像小时候模仿山豹捕猎般,扬起下巴,眼神亮晶晶的:「不好,阿妩现在就要学!」
「阿妩肯学,阿妩样样都肯学呢!」我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王上望着我,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他伸手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尖,语气里满是宠溺:「好,那便慢慢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