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百两与故人香(完)

发布时间:2025-07-11 04:38  浏览量:20

宣和三年的暮春,柳絮把汴京的天空染成了白茫茫一片。我蹲在绸缎庄的柜台后,看着伙计将一匹云锦卷起来,鼻尖突然钻进一缕熟悉的甜香。那是用晒干的茉莉花熏过的软缎,像极了三年前在江南水乡,香香姑娘总爱穿的那件月白襦裙。

“孙小姐,这匹云锦是给柳世子府做喜服的?” 伙计谄媚地笑着,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柳絮,“要说这柳世子也真是奇了,放着满京城的世家贵女不要,偏要张榜招妻,还得让正妻把外室当亲姐妹待。”​

我指尖捏着账本的边角,纸张被掐出一道深深的折痕。柳砚之的榜文就贴在鼓楼的正中央,红底黑字的墨迹被雨水洇得发皱,却依旧能看清那行刺眼的条件:“凡嫁入柳府者,需善待外室香香,视如亲妹。聘礼黄金百两,即日交割。”​

满城贵女提起这事,无不掩袖蹙眉。吏部尚书家的千金摔了玉梳,礼部侍郎的小姐哭肿了眼睛,连最是温婉的长公主之女都啐了一口 “荒唐”。谁都知道,那香香姑娘原是教坊司的乐伎,被柳砚之赎身后养在城外的别院,如今竟要登堂入室,让正牌夫人敬她如妹,这简直是把世家贵女的脸面踩在泥里。​

可她们不知道,那香香姑娘腕间有块月牙形的胎记,笑起来左边嘴角会陷进一个浅浅的梨涡,更不知道她七岁那年,曾把最后一块救命的米糕塞进我手里,自己却饿晕在破庙里。​

“这云锦我要了。” 我放下账本,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拍在柜台上,“不用裁,直接送到柳府。”​

伙计愣了愣,随即眉开眼笑:“好嘞!孙小姐这是……”​

“我接了柳世子的榜。”​

银锭落在柜台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伙计张大的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我转身走出绸缎庄时,听见他在身后跟其他客人嘀咕:“孙家这小姐莫不是疯了?放着好好的县主不做,去给人做妾都不如的正妻……”​

风卷着柳絮扑在脸上,痒得人想流泪。我抬手拂去落在发间的白絮,想起三天前在城外的破庙里,香香托人带给我的字条。那张用烧焦的木炭写就的纸上,只有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救我命。​

字迹被水洇过,晕成了一团黑糊糊的墨渍,像极了她当年为了护我,被恶犬咬伤的胳膊上结的痂。​

柳府的朱漆大门在暮色中透着一股冷硬的光。我骑着小丫鬟牵来的毛驴,停在石狮旁时,守门的仆役差点笑掉了下巴。他们大概从没见过哪家贵女上门议亲,竟是骑着毛驴来的,身上穿的湖蓝色布裙连个像样的绣纹都没有。​

“你就是接了榜文的孙家小姐?” 管家上下打量着我,手里的玉扳指在灯笼光下泛着油光,“我家世子说了,入府前得先见过香香姑娘。”​

我跟着他穿过抄手游廊,廊下的灯笼映着池塘里的荷叶,晃出细碎的光斑。转过月亮门时,突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琵琶声,调子是江南的《采莲曲》,只是弹得断断续续,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香香就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穿着件半旧的粉缎襦裙,袖口磨得发毛。她怀里抱着琵琶,手指却在发抖,看见我时,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突然睁大,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香香姑娘,这位是孙小姐。” 管家皮笑肉不笑地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可得好好相处。”​

香香的手指猛地绞住琴弦,“嘣” 的一声,最细的那根弦断了,弹起的木茬划破了她的指尖,血珠滴在月白色的琴弦上,像极了那年她为我采莲子时,被莲茎扎破的脚。​

“出去。” 我对管家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管家愣了愣,大概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讪讪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剜了香香一眼。​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时,香香突然扑过来抱住我的腰,眼泪打湿了我胸前的衣襟:“曼姐姐,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她的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我摸着她发间的银钗 —— 那是支最普通的素银钗,钗头的珠花早就掉了,却被磨得光滑发亮。“他打你了?”​

香香的头埋在我怀里,声音闷得像堵了棉花:“没有…… 就是不让我出门,琵琶也被收起来了,这把还是我偷偷藏的。”​

我掀开她的袖口,白皙的胳膊上果然有几道青紫的瘀痕。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三年前我离开江南时,明明把她托付给了最可靠的船家,怎么会落到柳砚之手里?​

“他怎么找到你的?”​

“去年冬天我染了风寒,没钱抓药,被人卖到教坊司……” 香香的声音带着哭腔,“后来柳世子赎了我,说会对我好,可他家里人总是打我骂我,说我是HL精……”​

葡萄架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我想起柳砚之那张俊朗却冷漠的脸。去年上元节,他随使团出使江南,我在秦淮河畔见过他一面,那时他正搂着个舞姬喝花酒,眼神里的轻佻像淬了毒的匕首。​

“别怕。” 我替她擦去眼泪,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脸颊,“从今天起,有我在。”​

香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压得扁扁的桂花糕:“这是我偷偷给你留的,你以前最爱吃的。”​

糕点早就硬了,带着股受潮的霉味。我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甜得发苦,像极了那年在破庙里,她分我的半块米糕。​

三日后,柳府送来聘礼。八抬大轿抬着十个红漆木箱,停在我家那座破旧的四合院门口,引得街坊邻居都来看热闹。我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明灭不定,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曼丫头,你可想好了?那柳砚之是什么人,你嫁过去……”​

“爹,” 我打断他,指着最上面的那个箱子,“把黄金取出来,给弟弟治病。”​

我那可怜的弟弟自小患了肺痨,常年咳嗽不止,郎中说要去京城的大医院才有的治。这百两黄金,是他唯一的活路。​

爹的烟锅子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是爹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 我笑着帮他捡起烟锅子,“等弟弟病好了,我们就回江南去,还种那三分地的茉莉花。”​

迎亲那天没有鼓乐喧天,只有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了柳府。拜堂时,柳砚之穿着大红喜服,却始终没看我一眼,只是盯着供桌上的牌位发呆。那是他早逝的母亲,据说也是江南女子,最爱穿月白襦裙。​

送入洞房后,他掀开我的盖头,眼神里带着审视,像在看一件货物:“记住你的本分,好好待香香,不然……”​

“不然怎样?” 我端起桌上的合卺酒,仰头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呛得我喉咙发疼,“柳世子以为,我是为了黄金才嫁来的?”​

他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难道不是?你们孙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弟弟还等着这钱救命。”​

我把空酒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黄金我要,香香我也要护。柳世子若是识趣,就安分守己,不然……” 我凑近他,看着他错愕的眼睛,“我不介意让全京城都知道,柳府的世子爷有龙阳之好,养外室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柳砚之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伸手想掐我的脖子,却被我反手扣住手腕。他大概没料到,我一个弱女子竟会些拳脚功夫 —— 那是在江南时,为了保护香香,跟镖局的师傅学的。​

“你敢威胁我?” 他的声音像结了冰。​

“彼此彼此。” 我松开手,看着他手腕上的红痕,“柳世子最好记住,我孙曼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摔门而去时,香香正端着一碗莲子羹站在门外,吓得瑟瑟发抖。我接过碗放在桌上,莲子羹早就凉了,像她此刻的眼神。​

“曼姐姐,他会不会……”​

“不会。” 我摸了摸她的头,“去睡吧,明天还要给老夫人请安。”​

柳府的规矩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给老夫人请安,吃饭时要站着伺候,连说话都得小心翼翼。老夫人看我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三不五时就找借口罚我抄家规,说我出身低贱,配不上柳家的门楣。​

柳砚之对此视而不见,他大部分时间都宿在香香的院子里,偶尔回正房,也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香香却渐渐开朗起来。我把陪嫁的首饰都给她打了新的,又请了裁缝给她做新衣裳,每天教她读书写字。她聪明得很,一点就透,没多久就能背出整本《女诫》,连老夫人身边的嬷嬷都暗暗点头。​

有天我教她插花时,她突然指着瓶里的茉莉说:“曼姐姐,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在江南,就在院子里种了好多茉莉。”​

“记得。” 我把一朵新开的茉莉插进她发间,“你总说要把花都卖了,给我买支金步摇。”​

香香的眼睛亮了:“等我攒够了钱,一定给你买。”​

我笑着摇摇头,没告诉她,我根本不在乎什么金步摇。我只要她平平安安,像江南的茉莉一样,安安稳稳地开花结果。​

柳砚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回正房的次数多了起来。他总是坐在窗边看书,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我和香香说笑的样子,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有次我正在给香香梳头发,他突然开口:“你们以前就认识?”​

我手一顿,木梳卡在香香的发间。香香慌忙说:“是…… 是我小时候在孙小姐家做过丫鬟。”​

他没再追问,只是看着镜子里我们相视而笑的脸,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中秋家宴那天,老夫人故意刁难,让香香给各位宾客倒酒。三皇子的伴读是个出了名的登徒子,借着酒劲抓住香香的手不放:“香香姑娘真是绝色,不如跟了我吧,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香香吓得脸色惨白,躲到我身后。我正要发作,柳砚之突然把酒杯往桌上一摔,酒液溅了那伴读一身:“赵公子请自重,她是我柳府的人。”​

那伴读愣了一下,随即讪讪地松开手:“柳世子何必动怒,我只是开个玩笑。”​

家宴不欢而散。回房的路上,香香小声说:“柳世子好像也没那么坏。”​

我看着柳砚之挺拔却孤单的背影,没说话。有些人心肠是坏的,却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人性,就像冬日里的暖阳,短暂得让人容易产生错觉。​

入冬后,香香突然咳得厉害。郎中来看了,说是受了风寒,开了几副药也不见好。我夜里起来给她盖被子,总能听见她偷偷哭,说想家了。​

“等开春了,我带你回江南看看。” 我坐在她床边,给她擦汗。​

她摇摇头:“柳世子不会同意的。”​

“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我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你的身子要紧。”​

第二天,我去找柳砚之,想跟他说带香香回江南的事。他正在书房看公文,案上堆着厚厚的卷宗。“有事?”​

“香香病了,我想带她回江南休养。”​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愤怒:“你要带她走?”​

“只是去休养,不是不回来。”​

“不行!” 他把笔往桌上一摔,墨汁溅了公文一脸,“她是我的人,哪儿也不能去!”​

“柳砚之,” 我盯着他,“你到底把她当什么?玩物?还是摆设?”​

“我……”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听见他在身后说:“我母亲也是江南人,她临终前说,想回江南看看。”​

我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有些人的遗憾,不该转嫁到别人身上。​

香香的病越来越重,开始咳血。我请遍了京城的名医,都束手无策。夜里,我坐在她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曼姐姐,别哭。” 她虚弱地抓住我的手,“我不怕死,就是有点想江南的茉莉了。”​

“别说傻话。” 我替她掖好被角,“你会好起来的。”​

她笑了笑,眼角滑下一滴泪:“其实…… 我知道柳世子为什么要张榜招妻。他不是想让你把我当亲姐妹,他是想让你…… 代替我陪在他身边。”​

我愣住了。​

“他总在夜里来看我,却不说话,就看着我穿月白襦裙的样子。” 香香的声音越来越低,“我长得…… 有点像他母亲。”​

窗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我看着香香渐渐闭上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柳砚之不是爱香香,他只是把她当成了母亲的替身;他不是要我善待香香,他是要我这个江南女子,填补他心里的空缺。​

而我,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是来救人的,却只是钻进了别人编织的牢笼。​

香香还是走了,在一个飘着雪的清晨。她穿着那件月白襦裙,手里紧紧攥着半块桂花糕,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只是睡着了。​

柳砚之在她的房间里枯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鬓角突然生出了好多白发。他看着我收拾香香的遗物,突然说:“她最后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想回江南。” 我把那支素银钗放进盒子里,“想种满院子的茉莉。”​

他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盒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以为…… 我以为对她好,把最好的都给她,她就会留下来。”​

“你给的,不是她想要的。” 我看着他,“她想要的,是自由,是尊重,是不用看人脸色的生活。”​

他愣住了,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把香香的骨灰装进一个小小的陶罐里,外面裹上她最喜欢的月白襦裙。柳砚之想派人护送我回江南,我拒绝了。​

“不用了。” 我抱着陶罐,站在柳府的大门外,“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该我们自己走。”​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留下来,我……”​

“柳世子,” 我打断他,“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你母亲的遗憾,不该由香香来弥补,更不该困住我。”​

马车驶离汴京时,雪已经停了。我掀开窗帘,看着那座巍峨的城门越来越远,怀里的陶罐带着一丝温热,像极了香香当年总是暖乎乎的手。​

回到江南的那个春天,我在院子里种满了茉莉。花开的时候,整个院子都飘着甜香,像极了香香姑娘笑起来的味道。​

有天,我正在给茉莉浇水,邮差送来一封信,是柳砚之写的。信纸泛黄,字迹潦草,说他把柳府的一半家产捐给了慈善堂,资助那些像香香一样孤苦无依的女子。​

我把信烧了,灰烬混着茉莉花瓣,埋进了土里。​

黄金百两,柳府正妻之位,于我而言,从来都不重要。我要的,不过是让那个在破庙里分我半块米糕的姑娘,能在江南的阳光下,好好地闻闻茉莉的香。​

如今,她化作了春泥,滋养着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