裆（缺点）

小孩子穿着两只橘黄色的袜子，白生生的脚踝就光溜溜立在水泥地上。他瘦削的背脊微微凹下凹陷去，肩膀尚且未铺张开。裤子褪到脚踝围了一圈，如一片脱茧的白絮飘落堆叠。人儿则赤着上身立着，目光有些茫然地垂下去，仿佛天地只留下地上一方浅浅光斑，吸住了他的神魂。

然后他的手便这样垂在裤子褪到一半的状态：既不向下也不向上拉扯。他似乎还不懂得裤子进退的道理，也忘了赤裸的尊严。

但那双橘色的袜子，依旧规矩地裹着他的脚丫，竟如同某种郑重其事的契约，宣告他已然进入穿鞋着袜、不可再光脚行走的人生阶段了。

却正在此际，有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搭在他幼小的腹上。

手的主人是一位着黑裙的妇人。她也蹲着，柔柔贴在他的右侧。她的笑靥含在脸涡里，那笑容不十分张扬，倒像是暖阳慢慢吻开了一层薄冰似的清冽，目光软软落在相机外更远的什么地方——像在注视时间的流水携带着所有稚嫩的年华淌过孩子。

她的指尖暖透地悬停于孩子的肤上，像一面小小盾牌横在那里，隔开了无形的风霜冷月。这触碰是极自然、极轻悄的，似春雨落于嫩绿草尖，没有半分警戒的拘束，惟有暖意悄无声息交融流淌。她手掌护着的那一圈空落落的裤腰，仿佛也成为了人世间一个小小的、安全的港湾。

孩童此刻只沉浸于自己的那点呆，只以瘦弱的背脊对着整个世界。天地很大，然而他这一圈稚嫩的时光被母亲的护佑圈住了——不必在意衣冠是否工整，不担忧世界是否有冷眼投来，甚至不必急着完成把裤子提上去的责任。他只是如此站着，以光光的背脊承受着无限宽宥的注视；他脚上两只橘黄袜子轻轻踮了踮。

那一环未能成功的裤腰之下，袒露的又岂止是肌肤；那原来是被世界所允许的不规则的自由：一个孩子，可以在衣服半脱半着之间出神发呆，而头顶上方，恰有一双微笑着的眼睛，悄悄替他撑开一角晴空。母亲那悬空横亘的手掌，隔开了一个稚嫩世界最初的锋利边界；那裤腰的豁口，原来是人生允许暂时停顿不着的宽容处。

孩子懵懂立在中间，踏着满世界的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