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篮桥囚花:第四章 桂姐末路(5)~红裙镣铐归途

发布时间:2025-08-27 03:10  浏览量:20

​​​

麻绳缠上肩膀时,桂姐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是怕,是麻绳上的毛刺扎得皮肤生疼。两个膀大腰圆的男狱警站在她面前,手里的麻绳粗得像小孩胳膊,绳头还沾着褐色的污渍,不知勒过多少人。

“老实点。”其中一个狱警低吼,粗糙的手指拽着麻绳往紧里勒。第一道绳从腋下穿过,绕过肩胛骨,在后背交叉成十字,桂姐的脊梁骨被勒得咯咯响,像要被生生勒断。她咬着牙没吭气,额角却渗出细密的冷汗——这伤是去年在码头扛货时被人打的,阴雨天总疼,此刻被麻绳一勒,疼得她眼前发黑。

小花趴在铁栏杆上哭,辫梢的红头绳蹭着铁条,划出细碎的响:“桂姐!桂姐你别走!”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我给你留的桂花糖还在枕头底下呢!”

桂姐侧过头,对着铁栏里的小花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傻丫头,糖留着自己吃。等开春了,记得帮我看看墙根那丛兰草发没发芽。”那丛兰草是她春天从墙缝里挖的,叶片细得像线,却硬是熬过了夏天的暴雨。

第二个绳圈缠上手腕时,狱警故意拽得极紧,麻绳深深嵌进皮肉,勒出红紫色的沟。桂姐的手背上暴起青筋,那是常年干重活磨出的筋络,此刻却像要被麻绳勒断。她忽然想起王妈给她缝的手套,粗布的,里面絮着旧棉絮,说“冬天扛木头不冻手”。

现在那双手套还挂在牢房的钉子上,沾着她没来得及洗掉的墨迹——昨天她还在给闺女画小像,想等若雁出去时托她找找孩子。

“桂姐……”王妈别过头,用袖子抹着脸,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哭声,“我给你纳的鞋底还没上呢……”她手里攥着半截麻绳,那是昨夜给桂姐编护腕剩下的,想让她套在手腕上,少受点麻绳的罪。

“不碍事。”桂姐的声音有点发紧,不是因为疼,是看见王妈鬓角的白发——才四十出头的人,头发白了大半,都是为了给狱友们缝缝补补熬的。“等我走了,把我那件青布衫给小花,她总说喜欢那盘扣。”那件衫子是周妈给的旧衣,她改了改,在领口绣了朵兰草,小花见了总说“像苏州姑娘穿的”。

最后一道绳从胸前勒过,在腰后系了个死结。狱警拽着绳头用力一扯,桂姐的身子猛地向前弓起,像只被缚住的蝶。她的肋骨疼得厉害,那是被王老三打的旧伤,当时他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骂她“不下蛋的鸡”。她那时总以为忍忍就过去了,直到看见他把闺女卖给人贩子,才抄起了桌上的菜刀。

周妈蹲在地上,背对着她,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株被寒风抽打的芦苇。她手里捧着双布鞋,鞋面上绣着对鸳鸯,那是前天才开始绣的,说“桂姐走的时候,得穿双体面的鞋”。此刻鞋面上的鸳鸯还没绣完,针插在布面上,线头垂着,像滴没掉下来的泪。

“周妈。”桂姐轻声喊。

周妈猛地回头,眼睛红得像兔子,手里的布鞋掉在地上,露出里面新絮的棉花——那是她把自己的棉袄拆了,一点一点撕出来的新棉。“桂姐……”她想说什么,嘴张了半天,只挤出这两个字,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布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帮我把那半块桂花糕给若雁。”桂姐望着周妈,目光里带着恳求,“她总说爱吃你做的,说比老大昌的还甜。”昨天周妈偷偷塞给她半块桂花糕,她没舍得吃,用油纸包着藏在枕头下,想留给若雁当念想。

周妈点点头,手忙脚乱地把布鞋捡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我记住了……我一定送到……”

桂姐被狱警推着往外走时,听见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小花把脸埋在铁栏里,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王妈用牙咬着嘴唇,血珠从嘴角渗出来,这些和她一起在铁窗里熬过寒夜的人,此刻像亲人一样,用沉默的疼惜送她最后一程。

走廊尽头的光线忽然亮起来,张律师站在那里,黑色的西装上沾着雪粒子,显然是冒雪赶来的。他手里的卷宗封面上,“沈若雁案”几个字被风吹得微微发颤,边角还沾着点墨渍——那是昨夜他在灯下改上诉状时,不小心打翻的墨水瓶溅的。

看见桂姐被绑着,张律师的脚步顿了顿,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镜片上的水雾。他的手指在发抖,擦了三次才把镜片擦干净,重新戴上时,镜架在鼻梁上压出的红痕格外显眼。“桂姐。”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一路好走。”

桂姐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张律师,替我谢谢沈小姐。”她望着他手里的卷宗,忽然想起若雁给她读报时的样子,小姑娘声音软软的,把“人道主义”念成“人到主义”,逗得全牢房的人都笑。“谢谢她上次给我带的止疼药,谢谢她教我写‘桂兰’两个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张律师冻得发红的耳朵——那上面还沾着点雪,像落了片白梅。“也祝沈小姐能沉冤得雪,好好活着,替我们这些人,看看这世道的光。”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像初春破冰的溪流。

张律师的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最终只点了点头,把卷宗抱得更紧了。风从走廊尽头灌进来,掀起他西装的下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里——那是他前年结婚时穿的西装,如今为了跑若雁的案子,磨得袖口都起了毛。

通往刑场的路比想象中长。石板路被无数双脚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枯草,踩上去“咯吱”响,像谁在低声哭。狱警给桂姐换了副新镣铐,比之前重了三倍,铁环上的倒刺刮着脚踝的旧伤,每走一步都像拖着两块烧红的烙铁。血从破了的布鞋里渗出来,滴在石板上,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很快又被风吹干,留下浅褐色的痕。

她走得很慢,不是怕,是想多看两眼这地方。左手边第三间牢房的墙上,有她用指甲刻的道道,一道代表一天,刻到第一百八十道时,若雁来了;右手边的窗台上,摆着她养的仙人掌,是从院子里挖的,浑身是刺,却在去年开了朵嫩黄的花;走廊拐角的柱子上,还留着小花给她画的鬼脸,用烧黑的木炭画的,歪歪扭扭,却让她笑了好几天。

走到院子门口时,桂姐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苏州的巷子里跑。那时候她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母亲给的红绒花,父亲在后面追,手里拿着刚买的糖画,喊“慢点,别摔着”。巷子里的青石板也像这样滑,她摔了一跤,膝盖磕出了血,父亲把她背起来,宽厚的肩膀硌得她下巴疼,却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刑场在监狱最里面的院子,绞刑架立在中央,黑黢黢的铁架在灰蒙蒙的天下像只张开嘴的兽。桂姐被架上去时,脚踝的镣铐被解下来,换上更粗的铁链,锁在架下的铁环上。“哐当”一声,铁链锁住的瞬间,她忽然抬头看了看天——天上飘着几朵云,像闺女最爱吃的米糕,像苏州巷口卖的棉花糖,像她再也回不去的江南。

风里有淡淡的桂花香,她愣了愣,才想起今天是重阳。去年重阳,周妈给她带了块桂花糕,说“桂姐,你看这名字多巧”。那天若雁还在,给她讲《红楼梦》里的螃蟹宴,说“等出去了,咱们也买两斤螃蟹,就着桂花酒吃”。

“还有啥话要说?”监刑官站在五步外,声音冷得像冰,手里的文书被风吹得哗哗响,边角卷了起来,像只受伤的鸟。他的貂皮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锦缎马褂,和这肃杀的刑场格格不入——桂姐认得那料子,是顾家铺子卖的上等货,一寸布能抵她过去半个月的工钱。

桂姐看着远处的高墙,墙头上的枯草在风里摇,像她没说完的话。她想起牢房里的棉袄还没缝完,是给小花做的,那孩子总说冷;想起给闺女画的小像才画了半张,眼睛还没画完,那是她凭着记忆画的,不知道像不像;想起王妈托她问的同乡,还没来得及打听……可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笑了,声音清亮得像在放风时唱歌,像在苏州的堂会上弹琵琶:“我闺女叫桂兰,民国十七年三月初六生,左耳朵后面有颗小红痣,戴着半截银镯子——那是我娘家给的陪嫁,断口在镯子内侧,刻着个‘桂’字……”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有根白发缠在眼角,像根没掉下来的泪。她接着说,声音越来越响,像要让全监狱的人都听见:“她爹叫王老三,前年把她卖到了杭州,要是有人见着,麻烦告诉她……她娘没对不起她,她娘是为了护她才……”

绳子忽然勒紧,脖颈处传来剧烈的疼,像被巨蟒咬住。桂姐的眼前闪过好多人——父亲扛着她逛庙会时,鬓角的汗珠子在阳光下亮闪闪;母亲在灯下绣花时,银针穿过绸缎,发出“沙沙”的响;

闺女刚会走路时,摇摇晃晃扑进她怀里,小手抓着她的衣襟,奶味混着阳光的味道;若雁给她上药时,棉签蘸着酒精,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她;小花给她梳头时,木梳齿挂住了头发,急得直跺脚,说“桂姐我给你赔罪”;周妈送来布鞋时,掌心的温度透过布面传过来,暖得她心口发颤……

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转,最后停在去年冬天。那天雪下得特别大,牢房里冷得像冰窖,她们挤在一起,周妈讲她儿子小时候的事,王妈哼苏州小调,小花数着窗外的雪花,若雁给她读信——那是张律师带来的,说找到点线索,让她再等等。

那时的雪落在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层糖霜。桂姐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就算日子再苦,能和这些人挤在一起看场雪,也算没白活。

绳子勒得更紧了,意识渐渐模糊。桂姐最后看见的,是风忽然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落在她鬓角的红头绳上——那是小花给她的,说“桂姐戴红的好看”。红绳在阳光下亮得像颗星,像闺女小时候穿的红肚兜,像苏州巷口那抹永远的胭脂色。

她忽然笑了,在心里轻轻说:“娘,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