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爱

清晨五点半，林秀把儿子小远从床上抱起来时，孩子的小手还紧紧抓着那只掉了耳朵的毛绒兔。她轻手轻脚地给他套上洗得发白的蓝色T恤，那是去年地摊上十块钱买的，现在领口已经松得能看见锁骨。"妈妈，今天能不去菜场吗？"小远揉着眼睛，睫毛上还沾着金黄色的眼屎，"我想在家看动画片。"林秀把冰凉的手伸进孩子后颈窝，逗得他咯咯笑起来："不行哦，今天批发商会送新到的菠菜，那种带红根的。"她蹲下来给小远系鞋带，发现左脚那只又开了口，"等这周卖完，妈妈给你买双新球鞋，带闪光的那种。"三轮车链条吱呀作响地穿过三条街时，薄雾正从河面往岸上爬。林秀把菜筐码成小山，最上面盖着浸过水的纱布，像给蔬菜们戴了层薄面纱。她数了数塑料袋里皱巴巴的零钱，突然摸出张五十的——那是昨天张强买西红柿时塞给她的，说是不用找零。"秀姐，今天来这么早？"隔壁卖鱼的老王正在刮鱼鳞，银亮的鳞片沾在他橡胶围裙上，像缀了层会呼吸的铠甲。他说话时眼睛不看人，总盯着案板上的鱼鳃，"我留了条最好的鲈鱼，待会儿给小远蒸着吃。"林秀把称好的葱捆成束，细绳勒进她指腹的裂口。那是上周被前夫打的，当时碎玻璃划开皮肉的样子，像极了此刻老王案板上鱼肚的切口。"不用了王哥，"她声音像沾了露水，"小远不爱吃鱼，嫌刺多。"其实小远最爱吃鲈鱼，特别是鱼脸颊那两块月牙肉。但林秀知道老王媳妇去年肝癌去世后，他总把卖不掉的鱼分给隔壁摊位。她不想欠这份情，就像不想欠张强修三轮车的情，不想欠批发商标价总比别人低五毛的情。上午九点，太阳把棚顶的铁皮晒得发癫。林秀数到第三十七个顾客时，看见张强从五金店方向走来。他今天穿了件干净衬衫，下摆却照例塞得一边高一边低，像被台风刮歪的麦田。男人把攥着的什么东西往她摊位一抛——是把崭新的电子秤。"你那个准星坏了。"他声音比砧板上的土豆还硬，"昨天见你把八两称成一斤。"说完转身就走，T恤后背洇出汗碱地图，林秀突然想起前夫喝醉后，床单上也会浮现这种形状的汗渍。中午小远趴在泡沫箱上写作业时，铅笔尖突然断了。孩子把铅笔屑吹成黑蝴蝶，突然问："妈妈，为什么张叔叔总来帮我们修东西？"林秀正给空心菜洒水，水珠在叶脉上滚成透明珍珠，"因为张叔叔心善。"她答得匆忙，像把一把葱塞进塑料袋。下午三点，市场最冷清的时段。老王端来搪瓷缸，里面浮着三朵茉莉花。"泡浓了，"他指甲缝还沾着鱼鳞，"你喝两口提提神。"林秀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戴着枚新戒指，银亮的圈口勒着关节处的皱纹。她突然记起离婚那天，前夫把婚戒扔进马桶时，金属撞击陶瓷的脆响。黄昏收摊时，张强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帮她搬筐。男人小臂上的青筋像盘着的青蛇，林秀别过脸去——前夫打她时，手臂也会暴起这样的血管。小远突然拽她衣角："妈妈，王叔叔说周末要带我去河边捉螃蟹。"孩子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她喉咙突然发紧，仿佛看见去年冬天，自己抱着发高烧的小远站在急诊室门口，兜里只剩十七块八毛。回家路上经过服装店，塑料模特穿着条湖蓝色连衣裙。林秀在玻璃反光里看见自己——二十五岁的眼角已经爬上细纹，像菜叶上被虫蛀出的纹路。小远突然说："妈妈，今天张叔叔偷偷给我买了冰淇淋。"孩子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卡通贴画，"他说这是奖励，因为我会自己系鞋带了。"夜里十一点，林秀在卫生间搓洗小远的校服时，发现口袋里有张纸条。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妈妈别怕，我以后保护你。"她蹲在瓷砖上，水龙头哗哗流着，突然分不清脸上是自来水还是别的什么。窗外菜市场方向飘来夜来香的香气，她想起老王今天说的话："菠菜要洒水，但别浇在根上，会烂心。"第二天清晨，林秀在三轮车把上发现束用芹菜扎好的野菊。没有卡片，没有只言片语，只有沾着露水的花瓣微微颤着，像她今早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左眉梢新长的那根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