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
发布时间:2025-09-03 20:24 浏览量:18
庚子叔上吊的那年,我十九岁。
早上起床,一只猫头鹰站在梧桐树上咕咕咕的乱叫。奶奶捡起一颗石子扔过去。猫头鹰叫着飞走了。
我看到庚子叔的媳妇扯着嗓子拍着大腿跑出了院子。脸上的惊吓远大于难过。
人们常说,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庚子叔过了四十不惑的年龄,刚到了知天命的时候,他却把自己吊在了家里小厨房的横梁上,死了!
一时间,我们这个不足五百人的小村子,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
真难过的和装作难过的都脚步匆匆的往庚子叔家里赶。然而,赶去了,却又不进去。女人就地坐在大门口议论,男人们杵在房檐下头,各自抽着自己的卷烟轻声低语。被媳妇管得紧,没有钱买烟的,哪怕是能蹭着些烟味儿也舍不得离开。这个时候,原本不对付的人们也终于找到了一个共同的话题。庚子叔的死,以及他为什么死?
我是想进去看一眼庚子叔最后的样子的。却被奶奶拽着脖领子拉了回来。奶奶说,死人的地方不吉利。我想,这或许也是大多数人选择留在院子里而不进屋的原因。大家谁都不想错过第一手资料,但是,却又谁都不想冒险。
那个昨天还站在村头,抱怨自己儿子得了肺病的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昨天剩在口袋里的葵花籽分给众人。脸上也露出了些平和的满足。
这或许是苦难中挣扎的人,看到别人也在苦难边缘挣扎时的内心缓冲。如同原本考试一直是倒数第一,如今变成了班里的倒数第二一般的自我满足。
这不是不善良。这只是人性。好像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假装快乐的活下去。
“他爹啊……你怎么就走了啊……让我可怎么活啊……他爹啊……这个家塌啦啊……”
庚子叔的女人在哭。说唱版。
站在院子里的女人们有的在陪着流眼泪,而大多数只是在看着。
她们不是习惯了死亡。她们只是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无法避免。
普通人更容易接近生命的真谛。尽管有时候他们不会表达。
庚子叔的儿子和媳妇从城里赶回来的时候,庚子叔已经被他几个本家的亲戚放在了临时用两个板凳和一块儿板子搭成的简易床上。
那东厢房的床上是不能放的。因为那床上还要睡活人。
我远远地看着……心里在想,不知道庚子叔生命里的最后几分钟在想些什么。他不像是死了,更像是睡着了。
庚子叔的儿子哭了……
但是,那眼泪流出眼眶之后,干在了脸上,再也没有别的眼泪跑出来做后补,让人们感觉多少有些不尽兴。我想,或许他是难过的。只是哭不出来罢了。就像现在的我……
庚子叔的媳妇是我们方圆几个村子数一数二的厉害人。我有见过一次她和别人吵架。那完全是凭实力碾压。对方半个小时说了不到五句话。至少,我们听到的是这样。
而庚子叔却是我们方圆几个村子里数一数二的老实人。
庚子叔很小就没了娘,十几岁上又没了爹。跟着自己的哥嫂长大。有人说,哥嫂待他不好。但是,待他好的,却也没把他接回家去。
听奶奶说,庚子叔十五岁便出去给人家做小工。这一做就做了三十多年。自己成了家,给家里盖了五间大瓦房。又给儿子娶了媳妇。然而,去年他却在工地上出了事儿,犯了迷糊,差点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后来,包工头将他辞退回了家。
庚子叔是一瘸一拐回来的,回来后,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他属于脑中风。不能再干重活。而且,最好身边有人照顾。
于是,五十岁的庚子叔成了他媳妇口中的废人。
我经常可以听到那女人在院里一边骂,一边给庚子叔洗衣服,拆被褥,做饭。她每天早上四点多起床,到地里干活,六点多回来,给庚子叔洗漱,穿衣,做饭。然后就是喂猪,喂鸡,放羊。
庚子叔病了之后,他媳妇养了很多牲畜。有一次,我听到,她和奶奶闲聊时说起,盖房时还借了几千块的外债,得还。养这些东西,过年时卖了能还债。
奶奶常常夸庚子叔的女人,嘴一分,手一分。也就是能干的意思。
可是,如今,这个能干的女人上地回来,却发现自己的男人已经吊死在了房梁上。
从那以后,我再见到庚子叔的媳妇时,便会自觉的把头转向另一边。不是不想看她,是不想和她说话。
十九岁的我,以为是她逼死了庚子叔。
尊严和活着,庚子叔选择了尊严。
三年后,我从外地打工回到了村里。奶奶在村口等我。
回去的路上,一个满头白发的,系着蓝布围裙的女人背着一篮子野菜往家走。
当奶奶与她打招呼的时候我才知道,这女人竟然是庚子叔的媳妇。三年不见,女人老了这么许多。
风吹过来,掀起了她的蓝布围裙,露出了她满是补丁的裤子……
“丫头回来了,城里吃不到这好东西。可是纯天然的。快给你这篮子,让你奶奶回家给你凉拌着吃。”庚子叔的媳妇将她的装着野菜的篮子塞给了我。
我没伸手。奶奶笑着接了过来。
回到家后,奶奶把地里的萝卜摘了几个放在篮子里让我给庚子叔家里送去。
我有点不乐意。但我还是去了。
刚进门,就听到了小孩儿的哭声。以及庚子叔的媳妇哄孩子的声音。
“没事啊,我娃。爹娘不在了,奶奶疼呢!奶奶再活个二十年,就把我娃养大了。我娃可疼人!”
我没有进屋,将萝卜放在院子里,回了家。
后来,奶奶告诉我。庚子叔死后的第二年,庚子叔的儿子出了车祸,到了医院没抢救过来。半年后,媳妇改嫁了。就留下了一个不到一岁的娃娃。
这几年,庚子叔的媳妇一个人带着孙女,活得艰难。靠着几亩地和养着的那些牲口勉强维持着。刚才去挖野菜也一定是趁着孩子午休,才去的。
“人啊,死谁不会啊!活着才难!女人这张嘴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女人却全凭着一张嘴活着。难了,说出来,便不觉得有多难了。这些年你只当是你婶子逼死了你叔,你咋不想想,是不是你叔怕连累你婶子?”奶奶弯着腰,在菜地里薅草。
我看着她驼了的脊背,想起了庚子叔媳妇的白发。
傍晚,我出门溜达的时候,碰到庚子叔的媳妇领着孙女在草垛子上玩儿。风吹乱了她的白发。像秋天里杂乱的枯草,却仍然挣扎着,想在别人的目光里摆出好看的姿势。夕阳的光洒在女孩的侧脸上,像早春花苞上的露水,纯净美好。女孩笑着,灿烂成了庚子叔媳妇眼里的光……
“婶子!”
我喊了一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