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落叶无言，独守清欢

深秋的晨光总是来得迟些，薄雾如纱，缠绕着远处青灰色的山峦。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清冷空气夹杂着落叶腐败的芬芳扑面而来。院中的银杏树静静立着，枝叶间漏下碎金般的光斑，在地上织就流动的纹样。

这棵树是祖母出嫁时亲手所植，如今已是百岁高龄。我仰头望去，千万片小扇子在风中颤动，每一片都蓄满了时光的故事。忽然一阵秋风掠过，金黄的叶子便纷纷扬扬地飘落，像是下了一场寂静的雨。它们旋转着，翩跹着，最终温柔地覆在青石板上，铺成一条通往回忆的路。

“丫头，看好了。”祖母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这银杏叶落的时候，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不像别的树，叶子枯了还要在枝头沙沙地抱怨。”那时我尚年幼，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布满皱纹的手如何接住一片落叶，又如何将它轻轻放在我的掌心。

石凳凉意透过裙裾，我却贪恋这份清醒的触感。指尖拂过凳面，那里有岁月打磨出的温润光泽，也有风雨刻下的细微裂痕。一片叶子落在我发间，取下来时，见它的边缘已微微卷曲，呈现出焦糖般的色泽。叶脉如网，纵横交错，恰似人掌心错综的命运线。

隔壁阿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就知道你在这儿。”她笑着递过一只白瓷瓶，里面盛的桂花酒漾着琥珀光。“今年桂花开得晚，倒是格外香。”我道谢接过，拔开木塞的刹那，甜香裹着酒气倏地溢出，让人想起祖母酿酒的秋天——她总是将桂花铺在竹匾上晾晒，整个院子都浸在那种暖融融的香气里。

日头渐渐升高，雾气散尽，天空洗出一片澄澈的蓝。有鸟雀飞来啄食银杏果，叽叽喳喳的，倒显得院子愈发静谧。我小口啜着桂花酒，任暖意从喉间滑入胸腔。这滋味让我想起祖母的话：“清欢不是没有滋味，而是滋味太淡，一般人尝不出来。”

夕阳西下时，我起身拂去裙裾上的落叶。影子被拉得很长，与银杏树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忽然明白，这些年的独处并非孤独，而是一种选择——选择像这些落叶一样，以最安静的姿态完成生命的舞蹈；选择像这棵古树，在四季轮回中保持自己的节奏。

暮色四合，远山化作浅墨色的剪影。最后一道余晖为银杏树镀上金边，每一片叶子都在发光。我站在门槛回望，忽然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不是汹涌的江河，而是深涧细流，清澈见底。

经年落叶寂无声，独倚深庭数秋声。
清欢一味无人识，风起时闻旧时笙。

原来最深沉的欢愉，从来不必与人言说。它藏在每一片落叶的脉络里，藏在每一缕酒香中，藏在每一个独自守望的晨昏里。当万千金黄覆满青石，我终于懂得：孤独不是寂寞，而是一种与万物相认的庄严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