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往你手里塞柿子的人,还在吗?
发布时间:2025-11-15 16:55 浏览量:8
一把青菜的距离(下)
到达时已是深夜。表嫂家老屋的灯全都亮着,在漆黑的山村里显得格外刺眼,像是夜海上孤独的灯塔。院坝里搭起了临时棚子,白布在夜风中轻轻飘动,像是无声的哭泣。几个亲戚在忙碌着,身影被灯光拉得忽长忽短。理娃迎出来,眼睛肿得像核桃,声音沙哑:"妈昨天还在果园里忙活,说等桃子熟了,要给你们留最甜的......梯田东头那棵树上的,她说那棵树的桃子最甜。"
灵堂设在堂屋,檀香的味道丝丝缕缕。表嫂的遗像还是十年前拍的,系着那条熟悉的蓝布围裙,笑得腼腆,眼角细细的皱纹里都盛着温柔。照片前摆着几盘供果,其中有几个柿子,擦得锃亮,像她生前习惯的那样,在烛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守夜的人三三两两坐着,低声说着表嫂生前的种种。谁家盖房子,她主动去帮工,递砖递瓦,忙得满头是汗;谁家老人病了,她熬了鸡汤送去,汤还烫着嘴;谁家孩子没人照看,她接来自家吃饭,给孩子碗里夹满肉......这些细碎的善意,像山间的野花,不起眼,却装点了一整个春天。
夜深了,帮忙的邻居陆续回家,脚步声在石板路上渐渐远去。我走到院坝里,晚风带着凉意,竹林在月光下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个夜晚的表嫂还在那里张望。她曾经无数次站在这里,呼唤着亲朋好友来家里吃饭。那些声音仿佛还在竹林间回荡,只是再也听不到她的应答。
妻子悄悄走到我身边,手里拿着一个柿子,月光下泛着青涩的光:"理娃给的,说是表嫂前天刚摘的,准备过两天擦好了给你们送去。"那个柿子在手心里冰凉冰凉的,还没有完全成熟。表嫂总是把柿子放在谷糠里焐熟,等软透了再送人,她说这样的柿子才甜而不涩。这个柿子,她再也来不及焐熟了。
清晨五点,天还没亮,启明星还挂在天边。帮忙的邻居又来了,他们轻车熟路地生火、烧水、准备早饭,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水汽慢慢蒸腾。他们小声交谈着,仿佛只是来帮表嫂操办一场普通的宴席。可今天,主角再也不会系着那条蓝布围裙,小跑着从厨房里端出热腾腾的饭菜了。
下葬的队伍缓缓向山上前行,露水打湿了每个人的裤脚。表嫂的坟地在果园旁边,这是她生前选的地方——"这样我就能一直看着这些果树了,"她曾说,眼神望向层层叠叠的梯田,"你们回来摘果子的时候,我也能看见。"
泥土一锹一锹地落下,覆盖在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忽然明白,表嫂追出来塞给我们的,从来不只是青菜、花生或柿子。她塞给我们的,是正在消失的乡土中国最后的风物,是钢筋水泥丛林里再也长不出来的温情,是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清晨与黄昏。
我们这一代人,在现代化的浪潮中拼命向前游,以为远方有更广阔的天地。可当我们终于抵达所谓的远方,回头却发现,那个系着围裙、捧着一把青菜追出来的人,已经永远留在了身后,成了记忆里一个温暖的剪影。
表嫂下葬后,我们准备回城。晨雾还没有散,梯田里的桃树若隐若现。理娃从屋里提出一个竹篮,里面整整齐齐地装着表嫂生前准备好的东西——一包晒干的花生、几个焐得恰到好处的柿子,还有一把嫩绿的青菜,叶子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妈早就准备好了,"理娃的声音哽咽,"她说你们下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让我一定要记得给你们。"
我接过竹篮,沉甸甸的,像接住了一个正在逝去的时代,接住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车启动了,引擎声惊起了林中的鸟儿。后视镜里,表嫂的果园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那些桃树已经挂果,青涩的果子在枝叶间探头探脑。再过些日子就该红了,只是今年,再也不会有人蹲在院坝边的土灶前烧柿子,再也不会有人系着洗白的蓝布围裙追出来,再也不会有人把柿子擦得锃亮,非要塞进我们手里。
我们带走了那把青菜,青翠的叶子在竹篮里轻轻颤动,却把什么永远地留在了这里,留在了这片生长着记忆的土地上。
远方的确很大,大得能装下所有人的梦想。近处却很小,小到只是一把青菜的距离,只是一声呼唤就能到达的地方。可我们偏偏在这最小的距离里,在这最应该珍惜的近处,弄丢了最珍贵的东西。而那些丢失的,往往要等到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候,我们才明白它们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