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刺
发布时间:2025-11-25 16:47 浏览量:5
我爸是个哑巴。
当然,他不是真的哑。小时候我记得他教我背诗,那声音清亮得像山泉水。可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就再也不开口了。
他原本是镇中学的语文老师,后来辞了职,在菜市场最角落租了个摊位,专门杀鱼。
每天天不亮,他就蹬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去进货。五点半准时开摊,系着那条沾满鱼鳞的橡胶围裙,往矮凳上一坐,就开始了一天的话计。刮鳞、破肚、取内脏,手起刀落,从不拖泥带水。动作是麻利的,嘴却是紧闭的。
老顾客都懂规矩,要什么鱼,多大,杀不杀,都直接说。他点点头,就忙活起来。碰上生客多问两句,他就指指墙上发黄的价目表,或者抬抬下巴,眨眨眼。时间久了,大家都叫他“哑巴鱼佬”。
那会儿我最怕两件事:一是同学知道我爸是杀鱼的,二是他身上那股永远洗不掉的鱼腥味。每次放学路过市场,我都绕道走,生怕被人看见。要是同学问起我爸是做什么的,我就含糊地说“在单位上班”。
我妈走的那年,我十三岁。她临走前夜,和爸大吵一架——其实也不算吵,主要是她在吵,爸就闷头抽烟。第二天她收拾行李时,爸已经去进鱼了。晚上回来,看见空了一半的衣柜,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厨房水盆里一条杀好的鲫鱼,呆坐到半夜。
高二那年,我喜欢上了班长周雨。她扎着马尾,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为了引起她注意,我吹牛说我爸是大学老师。那天周五提前放学,周雨和几个同学说要来我家附近买奶茶,我脑子一热,就答应带路。
刚进市场,那股熟悉的鱼腥味就钻进鼻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暗暗祈祷千万别碰上我爸。可偏偏李强眼尖,指着鱼摊那边喊:“那边围了好多人,去看看不?”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拨开人群,我看见我爸正低头收拾一条草鱼。鱼鳞飞溅,他手上沾着血和黏液,围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哎,那不是你爸吗?”李强嗓门大得整条街都听得见。
我脸上噌地一下就烧起来了。周雨看看我爸,又看看我,眼神里有惊讶,还有别的什么。
我爸抬起头,看见被同学围在中间、满脸通红的我。他眼神顿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么,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低下头继续刮鳞,仿佛从来不认识我。
他没认我。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有逃过一劫的轻松,更多的是说不出的愧疚。
晚上回家,他像往常一样做了红烧鱼。吃饭时,他仔细地把鱼刺一根根挑出来,把最肥的鱼肚子肉夹到我碗里。我低头扒着饭,不敢看他。
饭后,他破天荒地拍了拍我肩膀,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是他工整的字迹:“鱼活在水里,不知道水重要。爸爸知道你重要。”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从那以后,我周末开始去摊上帮忙,收钱、找零。他也开始偶尔给我写纸条,有时是一句诗,有时是几句家常。
我考上大学那天,他高兴,喝了半斤白酒。醉了之后,居然开口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那声音嘶哑得像是生锈的门轴,听得我心里发酸。
工作后我留在省城,每次回家,他还是做鱼,还是沉默。但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在悄悄融化。
去年冬天,他查出肺癌晚期。我请假回家陪他,他瘦得脱了相,还坚持要给我做饭。最后那周,他已经说不动话了,只能用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字。
临走前一晚,他精神突然好了些,比划着说想吃鱼。我赶紧去市场买了条活鲫鱼,照着记忆炖了汤。喂他喝汤时,他喉咙动了动,发出嘶哑的声音:
“小心……刺……”
我愣住了——这是妈妈走后十几年来,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话。
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你小时候……最怕鱼刺……”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断断续续地说:“不是不想……说话……是那些年……心里卡了根刺……拔不出来……”
那天夜里,他安静地走了。
收拾他东西时,我在床头柜里发现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开一看,是从我出生那天开始写的日记。
最后一页写着:“儿子,爸这辈子像条鱼,闷在水底游了一生。如今你要当爸爸了,记住,爱有千万种方式,爸选的只是其中一种。”
我这才知道,他早就晓得小云怀孕了。
翻到中间一页,是我初二那年他写的:
“今天有几个孩子来市场,笑话小杰有个哑巴爸爸。看见小杰脸红,我心里像针扎。不怪他,少年人的面子薄得像纸。总有一天他会懂,沉默也是说话,说得比言语还深。”
我抱着那本发黄的日记本,在空荡荡的屋里哭得像个孩子。
现在,我也当了爸爸。每次给女儿挑鱼刺,都会想起我爸。我学会了做各种鱼,也学会了有些爱,不说出口,却比什么都深。
女儿有时问:“爷爷是什么样的人呀?”
我会小心地挑完鱼刺,把肉夹到她碗里:“爷爷啊,是个把话都藏在心里的人。就像这鱼肉,他把最好的都留给我们,自己啃鱼头鱼尾。”
说完我又补一句:“不过你记住,心里有话还是要说出来,别像爷爷和爸爸这样,等到来不及。”
说完这话,我忽然明白了——我爸不是真的哑,他只是把话都化进了日复一日的行动里。就像他替人剔了千万根鱼刺,却始终剔不掉自己心里那根。
如今我才懂,有些爱,就算沉默得像水底的鱼,也会在岁月长河里,游到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