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薄薄的土,人与人就再难相见了
发布时间:2025-11-08 23:22 浏览量:8
秋深了,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枯黄的叶片铺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我站在老屋门前,望着那扇斑驳的木门,门环上的铜绿已深,像岁月结的痂。推开它,吱呀一声,仿佛惊醒了沉睡多年的时光。屋里静得能听见尘埃落下的声音,阳光从破了的窗纸斜斜地照进来,光柱中浮尘缓缓游动,像无数细小的魂灵在低语。
物是,人非,事事休。这八个字,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在心上,不痛得剧烈,却绵长而深沉。老屋还在,院中的井还在,灶台还在,可那个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却再也找不到了。我想说话,想喊一声“奶奶”,可喉咙一紧,泪便先流了下来。不是嚎啕,不是悲鸣,只是无声的泪,顺着脸颊滑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几瓣。
只是一层薄薄的土,人与人就再难相见了。我曾以为,生死是遥远的事,是书里写的、别人家的故事。可当她真的躺在那口漆黑的棺木里,我才知道,原来死亡如此具体。它不是抽象的告别,而是从此以后,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摸不到她的手,闻不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香。她被放进土里,土填上来,压实,最后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坟包。我蹲在坟前,伸手摸了摸那新翻的泥土,冰凉,湿润,带着秋夜的寒气。我忽然想,她就在下面,离我不过一尺,可我却再也见不到她了。一层土,薄得像纸,却厚得像天堑。
我记得她最爱用的那个白瓷罐子,放在厨房的橱柜上,口沿处有一道细小的裂痕,像一道微小的弧线。那罐子里,曾装满了糖。不是什么名贵的糖果,只是最普通的白砂糖,颗粒粗大,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小时候,我总爱在午后溜进厨房,踮起脚,眼巴巴地望着罐子。奶奶从不责骂我,反而笑着把我抱起来,从围裙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罐子,舀一勺糖,轻轻放进我嘴里。那甜味在舌尖化开,像阳光落进心里,暖融融的。她看着我笑,自己也笑,眼角的皱纹都弯成了月牙。她说:“奶奶不吃,看着你吃,也甜。”那时我不懂,只觉得幸福是从罐子里跑出来的,满满地,溢了一屋子。
后来我进城读书,离开了老屋。城市里有琳琅满目的糖果,巧克力、奶糖、水果糖,包装精美,味道浓郁。我曾买了一大包回家,兴冲冲地打开,想和她分享。她却只是笑着摇头,说:“老了,牙不行了,甜得发腻。”我执意塞了一颗进她嘴里,她嚼了嚼,轻轻吐出来,说:“还是以前的糖好,干净,不杂。”我那时不解,只当是老人的固执。如今才明白,她怀念的不是糖本身,而是那个一起吃糖的人,是那段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光。
某天,我在厨房看见一个相似的罐子,鬼使神差地打开,抓了一把放进嘴里,却尝到了咸涩。那是盐,不是糖。我愣在原地,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去了。奶奶走了,那罐子里的甜,也随着她一起埋进了土里。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在午后为我舀一勺糖,再没有人看着我笑,说“看着你吃,也甜”。那甜味,成了记忆里唯一的味道,再也无法复制。
我常在夜里梦到她。梦里她还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煮着红薯粥,香气四溢。我跑过去,抱住她的腰,她回头摸摸我的头,说:“傻孩子,又饿了?”我点头,她便笑着从罐子里舀糖,放进我的碗里。醒来时,枕上一片湿冷。窗外月光如水,院子里的树影婆娑,仿佛她还在,轻轻摇着蒲扇,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后山的坟茔静默在月光下,像睡着了一样。我常去那里坐坐,带一壶茶,一包她爱吃的点心,放在坟前。我不说话,只是坐着,看天边的云卷云舒,听风穿过林梢。有时会带那罐子去,空的,擦得干干净净。我把它放在坟头,对她说:“奶奶,糖没了,我给你带来了。”风一吹,罐子轻轻晃动,像在回应我。我知道她听不见,可我还是想说,想让她知道,我还在,我一直记得。
人走了,物还在。老屋的墙皮剥落了,井水干涸了,灶台冷了,可那些记忆却愈发清晰。我翻出她留下的旧物,一件件擦拭。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还带着她手的温度;那双布鞋,鞋底磨得薄了,却还留着她走路的痕迹;那本泛黄的相册,照片上她抱着我,笑得那么灿烂。我一页页翻看,泪又无声地流下。原来,物是人非的痛,不在于物变了,而在于人不在了。物越熟悉,越衬得人影空荡。
我曾恨过那层薄土,恨它无情地隔开我们。可后来我想,或许她从未真正离开。她藏在每一片落叶里,藏在每一缕炊烟里,藏在每一个相似的黄昏里。当我看见孩子吃糖时满足的笑容,我会想起她;当我闻到皂角的清香,我会想起她;当月光洒在空荡的院中,我会想起她。她把糖给了我,把甜留给了我,自己却走远了。可她的笑,她的声音,她围裙上淡淡的皂角香,都还在。在每一个想她的夜里,在每一口糖的甜味里,在每一寸月光中。
有时我会想,她现在在哪里?奶奶说,人走了会变成星星,守着地上的人。我便总在夜里仰头寻她,想看看哪一颗是她。可星星太多,我认不出来。或许她不是星星,是风,是雨,是院子里那棵老梧桐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或许她就在我身边,只是我看不见。
物是人非事事休,是的,许多事都停了。她不再为我做饭,不再为我讲故事,不再在夜里为我掖被角。可有些东西没停,比如思念,比如爱。它藏在罐子里,藏在记忆里,藏在那些说不出口的言语里,悄悄地,一直都在。它不声不响,却比任何实物都坚固。它不会被时间磨灭,不会被距离阻隔,不会被一层薄土掩埋。
我终于明白,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只要我还记得,她就还活着。在老屋的每一道裂缝里,在井台的每一块青苔上,在那罐子空荡的回响中。她没有走远,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爱我。
秋夜又至,月光如旧。我坐在门槛上,望着那罐子。它静立在橱柜上,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我轻轻对它说:“奶奶,我回来了。”风穿过院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一声温柔的回应。
一层薄土,隔开了两个世界。可爱,却能穿透一切,抵达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