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裙下
发布时间:2025-12-05 07:33 浏览量:1
夜来暑气散了,院角那几株石榴开得正好,月光洗过似的,红得不那么逼人,倒像少女颊上未匀开的胭脂,晕晕的,柔柔的。他独自坐在廊下的一张藤椅里,望着那一片沉静的红,心里却莫名地浮起那句老话:“石榴裙下无君子”。这七个字,带着古旧书籍里才有的温凉气息,和一点若有若无的讥诮,在他舌尖上滚了一滚,终究没有出声。那“裙下”二字,原是最旖旎也最险隘的去处,仿佛一靠近,温文尔雅的“君子”面皮便要纷纷剥落,露出内里些别的什么来。可眼前的石榴花,只是静静地红着,并无意招惹谁,也无心承担这千年的香艳罪名。
他的目光稍稍移开,越过矮墙,便见着邻家院落里那几缕垂柳的梢头。月光将柳条的影子,长长地、袅袅地投在地上,风一过,便软软地摇,像极了谁的青丝,又像是想挽留什么而终于无力抬起的手腕。这景象,教他又想起下句来:“杨柳树下有情人”。这“有情人”三字,念着便觉口齿生香,带着月夜的微凉与草木的清润。柳树下,该是多少故事的开端或终局呢?或许是春日的踏青,秋夕的别离,又或许只是两个走累了的人,寻得一片阴凉,静静地并肩坐一会儿,什么也不必说。那情意,便如柳絮一般,不着痕迹地沾上身来,拂也拂不掉了。
石榴与杨柳,一红一绿,一秾艳一清柔,竟像这世间情爱的两种底色。一种灼灼的,带着不容分说的、近乎霸道的生命力,让人飞蛾扑火;另一种则是脉脉的,缠绕的,在岁月里无声地滋长,等你察觉时,早已盘根错节。他有些出神地想,自己这一生,可曾在哪一株石榴或哪一行杨柳下,做过片刻的驻足?记忆的尘埃被轻轻吹开一角,露出些模糊的、褪了色的片段来,似乎有过,又似乎那不过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偶然读到了,便误以为是亲身了。
一阵极轻微的风,穿过石榴的叶与柳的条,拂到他脸上,带着夜露初生的潮润。这风仿佛也吹动了他心底更深处的东西。他忽然便懂了,自己,这院墙内外无数营营役役的人们,不都是那“天下红尘客”么?在各自命定的石榴与杨柳之间,辗转、流连、困顿。所求为何?所困又为何?不过是一个“情”字,穿心而过,留下的窟窿,有时用功名去填,有时用酒浆去浇,有时,便只好任它空空地漏着风。
想到这里,那句最沉也最警醒的话,便水到渠成地浮了上来,带着一声古老的、沉重的叹息:“瓜田李下可无恙?”这已不是问那裙下君子、柳下有情人,而是直直地问向每一个在人生阡陌上行走的孤客了。瓜田边,李树下,皆是易惹嫌疑的是非之地。你或许只是无意经过,或许只是渴了摘取,但在旁人眼里,你的身影投在那片地上,便有了说不清的故事。这“无恙”二字,问得何其小心,又何其苍凉。是问身体康健么?更是问心神是否安宁,问行止是否端正,问那漫长的岁月里,是否守住了内心某一条不容逾越的界线。
他感到一丝凉意,不是来自风,而是从自己心底漫上来的。他微微缩了缩肩,目光重新落回那一片石榴的红上。夜更深,那红色仿佛也沉淀了下去,变成一种近乎墨紫的、安详的色调,不再有咄咄逼人的意味,倒像一位看尽了繁华的老者,闭目养神时脸上残余的一点红光。邻家的柳,影子淡得快要化进月光里,只剩下一个朦胧的、温柔的轮廓。
四下里静极了。远处偶尔有一两声犬吠,衬得这静更加圆满而深透。他先前心头那些关于“君子”、“情人”、“红尘客”的纷纭思绪,此刻也像被这寂静洗涤过一般,沉淀下去,不再扰攘。他忽然觉得,那“瓜田李下”之问,答案或许并不在如何战战兢兢地避嫌,也不在如何义正辞严地自证清白。答案或许就在这片寂静里,在你能坦然面对这一院月色,这一树红花,这一生或有心或无意走过的所有路径之时。当你能与自己的影子安然相对,当往事如这柳影般轻软地拂过心头而不留下刺痛,大约,便是“无恙”了。
他缓缓站起身,藤椅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该回屋去了。最后看了一眼月色下的石榴与柳,他忽然觉得,它们今夜仿佛是专为了点醒他,才开得这样好,绿得这样柔的。他转身走向屋内昏黄的灯光,身后的夜色,温柔地合拢,将那一红一绿,静静地拥在了怀里。世间所有的问答,似乎也都消融在这无边的、慈悲的夜色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