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踮屣”舞影

家附近的滏阳公园内，那个“邯郸学步”雕塑静静地站在道边，已多年矣。一个秋日午后，我打量着它：寿陵少年身体前倾，双臂甩动，足尖微踮，在模仿面前那位邯郸舞者的姿态，神情专注。我望着那踮起的脚尖，思绪恍然：这被定格的姿态，不就是两千多年前踮屣舞步的影子？

在关注“踮屣舞”的日子里，我时常眼前浮起这样的画面：两千多年前的赵王城，苏醒后的朱漆大门里，不时会飘起乐声。琴瑟的清音缭绕在屋顶的琉璃上，少女们手提素色裙裾，足尖轻点青石板，轻得像春燕掠水，似弱风扶柳，不时随着舞动以衣袖掩口，那娇羞状惹人爱怜。尤那绣着精巧梅花的无跟软底小屣不时展露于裙裾之外。我想，谁家若是有女，该有多么幸福？日日有舞可赏，公孙王侯莫若如此。

其实，《庄子・秋水》里那“学行于邯郸”的“行”，就是赵国都城风靡一时的踮屣舞步。有学者考证，典故里的“学步”，实则是学邯郸女子的“躧步”（“躧”通“屣”），便是那足尖轻点、裙裾翩跹的舞姿。我无数次想象，当年那个寿陵少年站在赵都街头，看满城女子“踮屣”而行，步姿婀娜，便忍不住效仿，却因悟性不足，反倒画虎不成。历史真相，难以复原，可流传下来的典故却贮藏着一个时代的审美取向：战国时的邯郸，是歌舞艺术的重镇，是灵动之美的典范。因口口相传，连国外之人也羡慕不已，遂跨国来学，试图美美与共。

寿陵少年跨国求学，是邯郸“歌舞重镇”的吸引，更是赵国空前国力的托举。赵时的邯郸，市井繁华，堪比同时期的古罗马，而这繁华之由，源于赵国空前的国力。自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赵国军队仿照胡人换上轻便服装，演练骑射之术之后，军事力量日益强大。军强则生扩张之心，楼烦、中山等国被尽收囊中，疆域拓展，赵国一时成为敢于强秦抗衡的东方强国。国强则文化强。作为赵国都城，邯郸成为当时社会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不少他国商业巨贾、文人墨客纷纷聚集邯郸，享受赵都之盛景。

尤其是文化艺术发展，达到空前高度。我想，当年邯郸的乐坊里，一定终日歌舞不绝，其中有赵国贵族公子，也不乏来自魏、韩、燕等国的使者和文人。平民安乐，布衣舞袖；朱门昌盛，歌姬歌舞。一时间，邯郸大街小巷，歌舞不绝，“踮屣”随处可见——这便是赵国强大带来的文化软实力。

两千年后，当我在“邯郸学步”舞蹈诗的现场看到久藏于心的舞蹈动作时，忽然就读懂了艺术的生命力。那是一次不期而遇。以我对舞蹈肤浅的理解，在头脑中再现了当年的故事。这不仅是视觉盛宴，更是站在肢体语言表达的角度，对“踮屣舞”形成的空前深刻的理解。六个白衣长裙女子，水袖长甩，时而双双对舞，时而众星捧月，时而形只影单，踮足而行，轻盈舞动，优雅十足，偶以衣袖半掩樱唇，眼波流转间，娇羞之态如春日桃花初绽。置身其中，像是穿越到了两千多前的赵地，自己就是行走在街巷的乡民。我暗暗赞叹着这舞步之美，更暗赞赵国文武兼备的国力。彼时的赵国，既有“胡服骑射”的刚，也有“踮屣轻舞”的柔，这种刚柔并济的气质，让“踮屣舞”超越了普通的娱乐，成了赵国精神的一种表达：既能冲锋陷阵，又可尽显风雅。

世人多知《天鹅湖》的舞姿得天独厚，绝无仅有，皆不知那足尖的艺术传承来自“踮屣”，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赵时，邯郸女子就把这“踮屣舞”演到了极致。看似“西洋”的动作，原来是来自东方大国的邯郸啊！每想到此，我便热血沸腾。过去，邯郸人总羞于提起 “邯郸学步”，如今再看，这哪里是“画虎类犬”，分明是“邯郸丽步”自豪的延续。

我曾在邯郸道上的一处文创馆里，看到过展示在墙上的赵服。前几年邯郸街头曾盛行“赵国袍”，女子身着红袍阔袖，行走间如古画翩然。在丛台公园，不时会有拍“赵国袍”旅行套照的游客闯入视线，有次还遇见一群“赵国袍”，在学步桥边跟着视频练踮屣步，那红袍阔袖随踮足动作轻摇，还真有几分“邯郸丽步”的古意，引得过往游人纷纷拍照。在邯郸道上，也不时会与着赵服的游人撞个满怀。那次路过学步桥，瞥见桥栏上刻着的舞者浮雕，忽然就想起那些踮足起舞的身影。所以在文创馆见到，也不以为奇。米白色、粉色、淡蓝色的裙衣，长裙飘飘，手腕处荷花状“开”出一段衣袖，无跟步履裹足，鞋尖有仿珍珠缀在上面。看我注目，工作人员凑近说，听说有关文化专家正试着根据史料复原这邯郸舞步。可虽难完全复原，却想让更多人知道，这舞步背后是赵国曾经的强盛与荣光。此时，我看到他眼里迸发出光芒。我知道，那是他，也是无数邯郸传统文化守望者对传统文化复归的渴求与期望。

艺术是创造美的。一旦消逝，不可再生，唯一能做的就是要找回它的“魂”。“踮屣舞”的魂，作为一个外行，我难以定义，但隐约觉得，除了舞者展现于足尖点地时的轻盈，裙裾飞扬时的雅致，展露在脸上安居乐业的满足和自信，国人对美的生活的执着追求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呢？

令人欣慰的是，“踮屣舞”正从历史深处渐渐浮出，越来越靠近，越来越清晰，直至在那天我看到的舞台上重新绽放。舞者足蹬无跟小履，也许是软袜，随着铮音起舞，足尖落处，如树枝轻曳，像花瓣挂露。这足下之美，这赵国之韵，确实让人震撼！彼时，我的内心涌动着一股热流，在膨胀，在膨胀，为一个地域的艺术灵魂，为一个国家的文化风华。

风从滏阳桥头吹过，带着来自两千年前的琴瑟余音。我驻足桥头，望着“学步”浮雕，仿佛看到，那些跨越千年的踮屣舞影，正从桥的另一端翩跹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