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满香奶奶的围裙

文：孙学斌

奶奶叫满香，孙家的满香。

她的蓝布围裙，至今还收在老屋的樟木箱底。昨夜我又梦见它了——洗得发白的蓝，像秋日里褪色的天空。那些铜钱花纹淡得快要化进布里，只有对着光，才能看清圆圆的轮廓，像岁月留下的印记。

满香奶奶是崇仁人，说话尾音软软地往上飘。她系围裙的动作最好看——两手往后一拢，带子在腰后打个结，利落得很。围裙上的铜钱就贴在她身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一群安静的蝴蝶。

这围裙陪了她三十多年。清晨，铜钱在灶台的蒸汽里若隐若现。奶奶熬粥，米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唱，铜钱也跟着轻轻摇摆。有时粥沸了，溢出来，在围裙上留下一圈淡黄的痕，正好晕在一个铜钱花纹上，像是给它镀了层旧金。

黄昏，铜钱映着灶膛里的火光，一闪一闪的。奶奶弯腰添柴时，围裙擦过膝盖，发出细细的沙沙声。那声音真好听，比现在任何一种音乐都让人安心。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铜钱沾上面粉的样子。腊月里做年糕，整个灶间都是糯米的香。奶奶的手在米粉间翻飞，围裙上的铜钱渐渐嵌进了细白的面粉，她也不急着拍掉，由着它在那里挂着，像给铜钱穿上了冬装。

下雨天，奶奶坐在门槛上补衣裳。针线在布料间穿行，铜钱安静地贴在她膝头。雨滴从屋檐落下，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偶尔停下手，摸摸围裙上的铜钱，眼神飘得很远。这时，铜钱仿佛也安静下来，陪着她一起想念崇仁的老街。

围裙的右下角，有个不起眼的补丁。那是奶奶用同样的蓝布仔细缝上的，针脚细密匀称。补丁底下，盖着的是一个破洞——那年我发高烧，她抱着我往镇上的诊所跑，围裙被路边的荆棘勾破了，连同上面的一个铜钱花纹。

"破了就补补，"她后来对我说，"东西用久了，都有感情。"

后来我长大离家，每次回去，还看见奶奶系着这条围裙在灶台前转悠。铜钱更淡了，像快要融进布里。她说："旧东西用着顺手。"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给我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粉皮。那粉皮真香啊，香得我到现在都记得。

去年整理老屋，我终于又见到这条围裙。它静静地躺在箱底，叠得方方正正。我把它捧在手里，布料已经脆了，轻轻一碰就有细屑落下。那些铜钱花纹淡得只剩淡淡的影子，需要很仔细很仔细，才能看出曾经的轮廓。

我把围裙对着光看了很久。忽然明白，这些快要消失的铜钱，早就印在了我的生命里——奶奶系着它在灶台前转悠的样子，她摸着铜钱出神的样子，她用围裙擦干手给我端吃食的样子……这些画面，比任何清晰的图案都要深刻。

围裙终究要朽坏的，铜钱花纹终会完全褪去。可是有些东西不会——就像奶奶系围裙时那利落的一拢，就像她摸着铜钱时温柔的眼神，就像围裙擦过我脸颊时粗糙的触感。

孙家的满香奶奶，和她的围裙，永远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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