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青楼女子（003）汉宫赵飞燕

文/方尚春

第一回

荒郊啼婴衔天命

寒门玉貌隐风麟

词曰：

雪里埋璋光自现，蓬门岂困蛟龙？三年不鸣隐蒿丛。一朝乘风起，直上九霄重。自古红颜多命蹇，谁言际遇天工？须臾朱紫须臾空。千秋兴废事，尽在笑谈中。

——调寄《临江仙》

话说西汉孝武皇帝后，历昭、宣、元诸帝，及至孝成皇帝即位，天下承平日久，宫中渐生奢靡之风。此间江淮之地有奇女出世，正是那“楚腰纤细掌中轻”的赵飞燕。其本姓冯，父冯万金乃江都中尉赵曼门下舍人，母为江都王孙女姑苏郡主。这段姻缘原有些蹊跷——赵曼有隐疾不能人道，郡主竟与万金私通，及至珠胎暗结，十月临盆，诞下双生女婴。

却说那年初冬寒夜，郡主见长女肌肤晶莹，啼声清越，心下惊惶：“此女目含异彩，恐非祥兆。”竟裹以襁褓，弃之荒野枯杨之下。孰料三日过后，里正巡田，遥闻婴啼不绝，近观则见群雀衔叶覆体，野狐踞石守护。乡老拄杖叹曰：“老夫年逾古稀，未尝见此异象。昔周始祖弃之冰河，鸟翼覆之，此岂非天授乎？”郡主闻之悔悟，急抱女归家，取名宜主，即后来名动天下的飞燕。

宜主渐长，果显殊异。七岁能作掌上舞，十岁通晓音律，更奇者身轻似可御风。某日庭中嬉戏，忽有彩蝶群至，竟绕其裙裾三日不散。然好景不长，冯万金病殁，家道崩摧。郡主携二女流落长安，寄居远亲檐下，尝终日不得一粥。宜主每见豪门车马过市，辄抚妹合德叹曰：“吾等岂终老于蓬蒿耶？”

这年上巳节，阳阿公主府采买婢女。宜主闻讯，咬破指尖血书帛上：“妾虽卑贱，愿效犬马。”公主掌事见其字迹娟秀，惊问：“汝曾读书？”宜主垂目答：“偷听村塾，略识几字。”及见真容，但见眉如远山含翠，目似秋水凝烟，虽布衣荆钗，俨然姑射仙子。掌事暗忖：“此女非池中物。”遂以三十钱购之。

公主府中，宜主昼则洒扫庭除，夜则潜至乐坊窗外，隔窗记诵歌舞。某夜大雪，教习见窗外雪痕凌乱似舞步，推门擒之。宜主伏地请罪，教习怒掷琵琶：“汝若能奏《阳春》之曲，恕尔罪过。”只见素手轻拢，冰弦乍响，忽如昆山玉碎，忽如幽涧泉鸣，竟较坊中乐伎更得古韵。教习愕然良久，叹道：“老夫授艺四十载，未见如此灵慧者。”遂破例收为记名弟子。

正是：

风起青萍末，龙潜渊渑中。

不见寒窗苦，焉得桂殿红？

第二回

太液池畔惊鸿影

昭阳殿里承恩时

词曰：

一舞倾城动九重，霓裳卷起汉宫风。纤腰宛转怜春柳，素手翩跹惊彩鸿。云鬓乱，步摇松，君王醉眼已朦胧。从来尤物关兴废，岂独画图遣画工？

——调寄《鹧鸪天》

光阴荏苒，宜主年已及笄。时值鸿嘉元年上巳，成帝微服出游，过阳阿公主府。公主设宴接驾，命府中歌姬献艺。丝竹声里，但见十二女郎鱼贯而出，忽闻环佩清响，一女子著杏子黄绡衣，披藕荷色云肩，踏《绥山》古乐徐来。初时如弱柳扶风，继而似流云回雪，至曲中忽然纵身凌空，裙裾绽若金盏倒悬——这正是宜主苦练三年的“踽步翔鸾舞”。

成帝持酒忘饮，玉杯倾洒犹不自觉。曲终，宜主伏地谢恩，额间花钿映烛光流转。帝问：“此女何人？”公主笑答：“婢子宜主，尤善折腰舞。”帝命试之，宜主解下腰间九环玉带，置于琉璃盘中，竟可屈身自环中穿过，如无骨灵蛇。大将军王凤之侄王莽在侧，暗吸冷气：“此妖媚之技，恐非社稷之福。”

当夜，凤辇载宜主入未央宫。途经沧池，忽见荧惑星赤光贯月，太史令急奏：“客星犯紫薇，主后宫有变。”成帝不悦：“朕得佳人，正应天降祥瑞！”遂赐号“飞燕”，喻其轻盈可作掌上舞。然侍寝之时，飞燕三拒君王：初闭阁门，再熄银烛，三藏利剪于枕下。成帝惑问其故，飞燕垂泪：“妾本寒微，恐玷天家。昔卫子夫得幸，陈皇后怨生金屋；班婕妤承宠，赵昭仪悲吟纨扇。愿陛下三思。”

这番以退为进，反令成帝如痴如狂。次日即诏令工匠以黄金为槛、白玉为砖，筑“避风台”于太液池中。竣工那日，正值重阳，飞燕著南越所贡云英紫裙，登台起舞。忽狂风大作，众人惊呼声中，飞燕广袖翻飞，竟似欲乘风而去。成帝急令侍郎冯无方扯住裙裾，但听“刺啦”裂帛声响，半幅罗裙化云霞而去。自此，“留仙裙”名动京师，长安织坊争相仿制，一匹帛值十金。

飞燕得宠，却暗藏隐忧。某夜对镜理妆，忽将犀梳掷地：“陛下今日赞合德肌肤温润，岂非嫌妾枯瘦？”侍女樊嫕进言：“何不引妹入宫，互为倚仗？”飞燕恍然，遂作家书云：“妹记否幼时共食一饼？今姊得富贵，不忍独享。”

这正是：

连枝本是同根生，

哪堪孤影对银灯。

谁料双燕栖金阙，

翻作汉宫倾覆声。

第三回

姊妹花并荣椒房

息肌丸暗损芳华

词曰：

豆蔻同根，芙蓉并蒂，温柔乡里硝烟起。羊花散入绮罗香，琼枝暗结冰霜气。麟趾空期，椒房独倚，巫山云雨成虚计。痴心总向鬼神求，哪知祸福本相倚。

——调寄《踏莎行》

且说赵合德入宫那日，长安城忽降暖雾。此女体态丰腴，行路时似春水微澜，成帝见之脱口：“此真温柔乡也！”赐号“昭仪”，位比诸侯。自此昭阳殿中，常闻姊妹合奏：飞燕击筑，合德吹笙，成帝亲执鼍鼓相和。某日奏至《双燕绕梁曲》，忽有真燕数十穿殿而入，与筝柱间金燕佩共鸣。宫中皆传：“赵氏双燕，感天动地。”

然荣宠深处暗礁伏。为固君心，飞燕访求异术。有陇西巫女献“息肌丸”，以麝香、鹿茸、西域香药炼成，纳之脐内可使肌滑体香。又有“羊花散”，饮之三日不饥，腰身日削。飞燕用后果然舞姿更妙，然月信渐绝。太医令诊脉后暗惊：“此乃绝嗣之兆！”却不敢明言。

永始元年，许皇后因巫蛊事废。飞燕立后大典上，怪事频生：凤冠明珠连坠三颗，祭祀玄酒忽泛血色。太常卿奏请改期，成帝怒斥：“腐儒妄言！”是夜飞燕梦青蛇缠柱，惊醒汗透鲛绡。未几，合德亦封昭仪，居昭阳殿北宫。姊妹虽同荣，竟生嫌隙——内侍见昭仪宫夜运木匣，谣传其中俱是孽死婴胎。

飞燕求子心切，命建通云祠于远条馆。巫祝楚服自称能通西王母，设帷帐日夜祝祷。某作法时披羽衣击法鼓，竟致殿瓦震动。中书令闻奏：“此巫蛊之术也！”成帝却笑：“皇后虔诚，天地可鉴。”更荒唐者，飞燕暗纳宗室子弟，伪称有孕。临产时取宫人子，裹以绣褓带入，然婴孩多啼哭暴毙。长安童谣遂起：“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

某日成帝宿昭阳殿，见合德对锦匣垂泪。追问之下，昭仪泣诉：“姊久无嗣，恐陛下恩衰。此乃求子药渣，愿代姊受天谴。”成帝感其“姊妹情深”，反赏明珠十斛。然暗嘱掖庭令：“皇后若再‘有孕’，勿令昭仪知晓。”

这正是：

璇宫竞作修罗场，

犹自笙歌醉夜长。

岂知祸种殷勤种，

他年黄泉共品尝。

第四回

留仙裙化招魂幡

避风台成断肠塚

词曰：

瀛台夜夜笙歌彻，舞破未央月。琉璃盘碎彩云收，忍看昭阳血泪溅螭头。霓裳本是非常物，终化无常钺。兴衰何必怨红妆？自是君王魂断温柔乡。

——调寄《虞美人》

绥和二年春日，太液池畔柳絮如雪。成帝与飞燕泛舟，忽忆初遇情景，执手叹：“卿舞姿犹在目，朕鬓已星星矣。”飞燕忽作稚态，脱绣履探碧波：“愿化作并蒂莲，常伴君侧。”是夕，帝宿昭阳殿。合德进西域葡萄酒，帝连饮七盏。夜半忽闻凄楚筑声，内侍惊报：“皇后登避风台奏《离鸾操》！”

成帝急往观之。但见飞燕素衣散发，筑声如泣。曲终掷筑于地：“陛下可知？此台木石皆沾妾泪！”原来太医已密告，息肌丸毒入髓，此生无嗣。成帝默然，解九龙玉佩系其腰间：“朕若负卿，有如此佩。”然归昭阳殿后，竟口鼻涌血，暴毙龙榻。此日恰值三月丙戌，距飞燕初入宫整十年。

太后王政君拄鸠杖亲临，见合德怀搂帝尸，厉声喝问。昭仪仰天惨笑：“吾日侍君侧，岂不知罪？”吞金前留血书：“请葬吾于帝陵侧，魂灵永侍。”飞燕闻变，携那日裂帛的留仙裙奔至，见妹尸昏厥三次。太后本欲废后，大司马王莽谏：“新帝将立，不宜骤兴大狱。”

哀帝即位，念飞燕助己登基之功，仍尊为皇太后。然好景不长，哀帝崩后王莽掌权，立奏：“赵氏姊妹蛊惑先帝，残灭皇嗣。”廷议时，老臣泣诉宫人子惨死状。飞燕跪听诏书，闻“废为庶人，发配延陵”时，反镇定叩首：“妾请携故物随行。”

至延陵那日，北风卷沙。飞燕取出留仙裙挂于枯杨，对守陵宦官笑言：“昔太液池风起，冯无方握此裙如握彩云。”暮色四合时，忽闻陵内传出筑声，守军破门，见其已悬梁自尽，素帛正是那半幅留仙裙。怀中帛书字迹斑驳：“妾以娼家子，蒙恩十年。罪孽深重，不敢求生。唯愿焚尸扬灰，勿污皇陵净土。”

长安百姓闻之，竟有娼家女集资立衣冠冢，墓碑无字，只刻燕形。每逢寒食，总有戴帷帽女子酹酒，谣传乃昭仪旧婢。而宫中老妪私语：“那日陵墓开启，留仙裙随风化灰，中有燕影冲天而去。”

这正是：

掌上舞罢曲终殇，

留仙裙化白霓裳。

千秋功罪谁评说？

唯见渭水日夜长。

尾声：

一段奇缘成话本，几回掩卷彷徨。霓裳曲误累君王？非关腰肢细，自是庙堂殇。历史长河星斗转，兴衰岂系红妆？铅华洗净见沧桑。延陵秋草外，依旧月如霜。

——调寄《临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