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石榴裙下的算盘(6)

发布时间:2025-12-28 12:33  浏览量:1

麦子黄了的时候,村里出了桩稀罕事。

妇女主任马兰花,大清早从村支书李有才家后院翻墙出来,让早起拾粪的老光棍陈瘸子撞了个正着。

陈瘢子那会儿正猫在墙根底下掏蛐蛐,一抬头,就看见两条白花花的大腿从墙头上挂下来,然后是马兰花那张红扑扑的脸。

这事儿像长了翅膀,晌午不到就传遍了全村。

马兰花是谁?三十出头,男人前年修水库被石头砸死了,留下个七岁的闺女。

她长得结实,胸脯鼓鼓的,腰细细的,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像风里的麦穗。

自从当了妇女主任,整天穿件洗得发白的列宁装,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可越是这样,男人越爱往她身上瞅。

李有才呢?四十五六,黑脸膛,络腮胡,说话像打雷。在村里当了十年支书,说一不二。他婆娘五年前得痨病死了,一直没续弦。有人说他是惦记着马兰花,这回算是坐实了。

长河从外头回来第三天,这事儿正传得热闹。他坐在门槛上磨那把镰刀,刺啦刺啦的,对墙外头那些叽叽咕咕的声音充耳不闻。

我蹲在他旁边,小声说:“哥,你听说没?马兰花跟李有才......”

“关你屁事。”长河头也不抬。

“我就是说说。”我缩了缩脖子,“陈瘸子说,马兰花翻墙的时候,裤腰带都没系好......”

“闭嘴。”长河瞪我一眼,“再瞎说,小心我抽你。”

我不敢吱声了。但心里还是痒痒,想知道这事儿后来咋样了。

下午,答案就来了。

马兰花挎着个布包,径直进了我们家院子。她还是穿着那件列宁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看不出半点慌张。

“长河在吗?”她问,声音脆生生的。

长河从屋里出来,看着她。

马兰花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听说你爹腿不好,这是红糖,补血的。”

长河没接:“用不着。”

“拿着。”马兰花硬塞到他手里,“我好歹是妇女主任,关心群众是应该的。”

长河拿着那包红糖,像拿着块烫手的山芋。

马兰花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长河,听说你想出去?”

长河眼神一凛:“谁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马兰花说,“我就问你,是不是真想出去?”

长河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想去哪儿?”

“省城。”

马兰花笑了:“有志气。不过你知道出去要啥不?”

“要啥?”

“介绍信。”马兰花说,“没村里开的介绍信,你到了哪儿都是盲流,逮住就遣返。”

长河攥紧了手里的红糖包。

“李有才那儿,我能说上话。”马兰花的声音更低了,“不过......”

“不过啥?”

马兰花没马上回答。她看了看屋里,娘正在给爹换药,小花在院子里追鸡玩。

“你跟我来。”她说。

长河犹豫了一下,跟着她出了院子。我偷偷跟在后面。

马兰花带着长河走到村外的打谷场。这会儿正是晌午,场上没人,只有几个稻草垛在太阳底下晒着。

“长河,”马兰花转过身,看着长河,“我帮你弄介绍信。但有个条件。”

“啥条件?”

“等你出去了,在省城给我找个人。”

“找谁?”

“我男人他弟。”马兰花说,“三年前去的省城,头一年还来信,后来就音信全无。你帮我打听打听,是死是活,给个信儿。”

长河盯着她:“就这?”

“就这。”马兰花说,“不过你得保密。这事儿不能让李有才知道。”

“为啥?”

马兰花脸上的笑容淡了:“李有才......不想让我找。他说人都没了,找也没用。可那是我男人的亲弟弟,我得有个交代。”

长河点点头:“我答应你。要是我到了省城,一定帮你找。”

马兰花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撕下一页,写了个名字和地址:“这是他走时候留的地址,也不知道还住不住那儿。你去了,帮着问问。”

长河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揣进怀里。

“介绍信的事儿,我去跟李有才说。”马兰花说,“不过你得等几天。现在村里正乱,等这阵风过去。”

“啥风?”

马兰花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就是......就是些闲话。你也别听别传,过几天就散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翻墙那事儿。但看她的样子,好像并不怎么在意。

往回走的路上,我问长河:“哥,你真信她?”

“信不信的,试试呗。”长河说,“反正咱们也没别的路子。”

“可她跟李有才那样......”

“那是她的事。”长河打断我,“咱们管好咱们的事就行。”

那天晚上,李有才来了。

他是天擦黑的时候来的,背着手,慢悠悠地踱进我们家院子。娘正在喂爹喝粥,看见他来了,手一抖,粥碗差点掉地上。

“书记来了。”娘赶紧站起来。

李有才摆摆手:“坐,坐。我来看看老孙。”

他走到炕边,看着爹。爹挣扎着要坐起来,李有才按住他:“别动,好好养着。”

“书记,我......”爹的声音很哑。

“啥也别说了。”李有才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放在炕沿上,“村里困难,帮不上大忙,这点钱,买点营养品。”

娘的眼圈红了:“书记,这咋好意思......”

“都是乡亲,应该的。”李有才说着,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长河呢?”

“在院子里。”娘说。

李有才走出屋。长河正坐在枣树下,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修一把破镐头。

“长河。”李有才叫了一声。

长河抬起头,没说话。

李有才在他旁边蹲下,掏出烟袋,装了一锅烟,点上,抽了一口。烟雾在暮色里袅袅升起。

“听说你想出去?”李有才问。

“嗯。”

“去哪儿?”

“省城。”

李有才抽了几口烟,没说话。烟锅里的火一明一灭,映着他的脸。

“年轻人,想出去闯闯,是好事。”李有才终于开口,“不过外头不像村里,没人惯着你。你得自己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

“真想清楚了?”

“真想清楚了。”

李有才点点头:“行。介绍信我可以给你开。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啥事?”

“第一,出去了,别给村里丢人。干啥都要堂堂正正,别偷别抢。”

“我答应。”

“第二,”李有才的声音沉了沉,“离马兰花远点。”

长河愣了一下。

“那女人,不是个省油的灯。”李有才说,“她找你帮忙了吧?是不是让你找她小叔子?”

长河没吭声。

“我就知道。”李有才冷笑一声,“她跟多少人说过这话了?谁答应帮她找,她就跟谁睡。陈瘸子,王二柱,还有前村的刘麻子......你数数,多少人了?”

长河的脸色变了。

“你以为她为啥能当上妇女主任?”李有才继续说,“还不是我一手提拔的。可她倒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种女人,你沾不得。”

长河攥紧了手里的镐头把,攥得指节发白。

“介绍信我会开。”李有才站起来,“明天来大队部拿。但马兰花那边,你自己掂量着办。”

说完,他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长河坐在枣树下,一动不动。天完全黑了,星星一颗一颗冒出来。我蹲在他旁边,不敢说话。

过了很久,长河忽然说:“二狗,你说李有才说的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马兰花......真是那种人?”长河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想起马兰花给红糖时的样子,想起她说“那是我男人的亲弟弟,我得有个交代”时的表情。那样的表情,不像是装的。

“哥,”我小声说,“我觉得马兰花不是坏人。”

“可李有才说......”

“李有才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刘老四的事儿,他还说刘老四是坏分子呢。”

长河不说话了。他看着夜空,看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长河去了大队部。我也跟着去了。

大队部里,李有才正在跟马兰花吵架。门关着,但声音从窗户缝里传出来。

“......你少管我的事!”是马兰花的声音。

“我不管你谁管你?”李有才的声音很沉,“你看看你现在成啥样了?人尽可夫!”

“你放屁!”马兰花的声音高了,“李有才,我告诉你,我不是你婆娘,你管不着我!”

“我是一村支书,就得管!”

“那你先管好你自己!”马兰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睡我的时候咋不说要管我?现在嫌我丢人了?晚了!”

屋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长河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

“进来。”李有才的声音。

长河推门进去。我也跟着挤进去。

屋里一片狼藉。一个茶杯摔在地上,碎片溅得到处都是。马兰花站在窗边,背对着门,肩膀在微微发抖。李有才坐在桌子后面,脸色铁青。

“书记,我来拿介绍信。”长河说。

李有才看了他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刷刷写了几行字,盖上公章,递给长河。

“拿着。”他说,“到了省城,好好干。”

“谢谢书记。”长河接过介绍信,看了一眼,揣进怀里。

他转身要走,马兰花忽然叫住他:“长河。”

长河停下脚步。

马兰花转过身来。她的眼睛红红的,但脸上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她走到长河面前,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

“这个,你拿着。”她说,“路上用。”

长河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是二十块钱,还有几张粮票。

“这......”

“拿着。”马兰花打断他,“就算是我雇你找我小叔子的定金。找到了,还有酬谢。”

长河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点点头:“我一定帮你找。”

“谢谢。”马兰花笑了,笑容很淡,但很真。

长河走了。我跟在他后面。走到门口,我回头看了一眼。李有才还坐在桌子后面,盯着马兰花的背影,眼神很复杂,像是恨,又像是别的什么东西。

回家的路上,长河一直没说话。走到半道,他忽然说:“二狗,你觉得李有才喜欢马兰花吗?”

我想了想:“喜欢吧。不然他为啥生气?”

“那马兰花喜欢李有才吗?”

这个问题更难回答。我想起马兰花翻墙被撞见的事儿,想起她跟李有才吵架时说的话,想起她给长河钱时的表情。

“可能喜欢,也可能不喜欢。”我说,“女人心,海底针。”

长河看了我一眼,笑了:“你懂个屁。”

我也笑了。但笑着笑着,心里忽然有点难过。为马兰花难过,也为李有才难过。

他们俩,一个死了男人,一个死了婆娘,明明可以正大光明在一起,却非要搞成这样。

也许就像娘说的,人这一辈子,各有各的难处。马兰花有她的算盘,李有才有他的面子。

他们都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权力网里,算计着,挣扎着,想抓住一点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长河,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满是算计和挣扎的地方,去一个更大的世界。在那里,他会遇到更多像马兰花、李有才这样的人,也会遇到更多他想象不到的难处。

但他已经准备好了。握着手里的介绍信和那二十块钱,就像握着通往新世界的船票。

而那个世界里有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只能往前闯,用他的拳头,用他的汗水,用他十六岁年纪里所有的勇气和倔强。

至于马兰花和李有才的纠葛,那只是他前半生里的一个小插曲。就像麦田里的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但吹过的时候,总会留下些痕迹,让人记得,这个村庄里,除了饥饿和贫穷,还有别的东西——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却真实存在的人情和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