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底青穗碎花裙

那年夏天的天很蓝，朵朵白云像棉花糖般在天上飘啊飘，馋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张嘴咬上一口；又像是心爱的女孩身上穿着的那件白底青穗碎花裙，在我面前不停的旋转，一圈一圈又一圈，整个天空都随之眩晕起来。时隔多年，我仍会忍不住仰天赞叹：“好美啊！”

我一直记着，那天的山特别的青，像是被上帝用颜料把那些草啊、树啊，都一个个涂抹过一遍似的。不高的山坡上，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人，四周是那样宁静。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天上飘着的白云，闻着从手臂上枕着的女孩子传过来的少女香气，微微闭上眼睛，感觉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所有的烦恼，一切的忧愁，都伴着天上的白云，如过眼云烟般随之消散。

事实上，那个时候的我，正有着满心的烦恼。最大的困扰，便是身上的口袋早已空空如也，且不言长远，只说当下，晚餐便已然没了早落。父母每个月定时从辛苦挣来的血汗钱中邮寄来的400元生活费，其实只能支撑到月中，之后便总是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不是从这个同学手里周转，就是从那个同学口袋里借，以此维持生计。不知道从何时起，早餐不吃已然成为习惯，晚餐一个二毛钱的馒头，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晚餐，对着自来水管，一阵猛灌，把肚子装的满满的，这样的蠢事，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要人命的。一切源于自身的困难，似乎都可以克服。对于一个人可以不吃不喝，能熬过七天；仅靠喝水，也可以维持半月不死这样的生理知识，我其实早已烂熟于心了......然而，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都熬过不去了。

因为这不仅仅是自己的问题，更关乎到爱情的生死存亡，怎能不让人忧心呢？

再过几天，就是女孩子二十岁的生日了，她应该期待了很久了吧！从她刚才谈起自己生日的事，那种眉飞色舞的表情，期待的眼神，我又怎能让她失望呢？

生日礼物是一定要有的，这也是我们恋爱后她的第一次生日，做为男朋友，她对我一定抱有很大的期待，我岂能不知呢？

可是，一想到再唯美的爱情，也需要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之上，似乎一切又都变了味。顿时，就连太阳也感觉到有些刺眼，白云流逝的美也成为了一种苍促。

“真希望日子能慢慢的走啊！再给我一些时间，还可以想想办法！”被一道阳光刺醒的我，瞇着不大的眼睛，看着天空中飘荡的流云，心里不由暗自祈祷着。

“真希望时间能过的慢些，让快乐和幸福在这一刻留停下来，我们就可以永远这样呆在一起！”女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也睁开了眼，歪着脑袋，用一双大眼睛注视着我道。

女孩子的眼睛真大啊！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眼睛，黑白分明，仿佛白如云底的眼眶里镶嵌一颗黑珍珠，那般明亮，深不见底。透过那双大眼，我看到自己在女孩子的眼里，变得那般清澈，一身粗布蓝衣，好像投入了湖里一样。

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好像掉进了湖里，那湖水深不见底，却又清澈见底。一时间，我整个人都陷了进去，再也拔不出来。

可是让我最有感触的并不是女孩子那净如湖水，墨如墨石的双眸，而是她的那句话，仿佛直透我的心房，让我有种心灵相通的感动。

我向前凑了凑，轻轻吻了吻她洁白如脂的额头。女孩子娇羞的闭上大眼睛，白云顿时像是染了红色，从天而降到了她的双颊，荡起圈圈红晕。

女孩子有着鹅蛋般的脸蛋，满脸的胶原蛋白，精致的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仙女一样，害羞起来，似乎连月亮都感到自卑，花儿都觉得形惭。

可是，此刻我却根本无心去欣赏女孩的花容月貌，只是满脑子在盘算，怎么才能去弄到一件像样的礼物，以致于不让女孩子生日时失望。

女孩子似乎感觉到我心事重重，于是不再说话，继续用一双迷人的大眼睛注视着我，用一只纤细的手轻抚着我的脸。

我的脸很粗糙，因为是农村人，从小没用过任何的护肤霜，虽然才二十出头，可是却有了50岁的沧桑。原本并没有感觉到粗糙，因为周围的同学也都是跟我一样，多是从农村出来的，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谁不是从小到大在田间地头上度过的呢？都有着同样的肤色，一样的质感。

可是，如今女孩子的手指轻轻抚摸上去，有了对比后，立刻就有了显著的效果。女孩葱白一样的纤纤玉指，在我纱布般的脸上轻轻滑动着，痒痒的，舒服极了。可是我却心生了自卑感，生怕弄伤了她如玉脂般的细手，连忙轻轻握住了，放在了心口。

一瞬间，我的心踏实了，女孩子也踏实了。

晚上，我终于想出了办法，在校外找到了一个兼职：教一名四年级孩子写作文，2个小时的一节课，可以换取50元的报酬。

在那个时候，我已然没了讨价还价的资本，毕竟离女孩子的生日没有多少时间了。一周三节课，就是一百五十元，只要干两周，我就可以买一件像样的礼物了。

从此以后，有了工作，我陪女孩子的时间也就少了，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却又不想告诉她，怕她心疼我辛苦。

忙成了最好的理由。可是女孩子知道，像我这样的混子，平时最忙的时候，无非就是去图书馆看看书，写写文章，就再也找不出忙的理由了。

女孩子自幼好学，上了大学更是保持着一贯勤学的作风，只要不上课，基本上就是在图书馆里泡着的，又怎会不知道我的忙不过是谎言。

只是女孩子聪明，懂事，善解人意，不愿意直接拆穿，更不多问，就像没事一样，把所有猜想都压在内心深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为了不让女孩子多心，我除了上课，总会抽空找女孩子一起吃饭。每每看到女孩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些愧疚，想去解释，可却又想给她一个惊喜，内心极度矛盾。

半个月的时间不长，对于处在甜蜜爱情中的情侣们来说，不过昙花一现，可是对于猜忌中的爱人，却仿佛度日如年。

我似乎感觉到了女孩子的不开心，看着她日渐消瘦的面颊，消逝的微笑。我仿佛看到了林妹妹的身影，内心越发的愧疚了。有好几次，我想张口解释，最终还是忍住了。

然而，女孩子却没能忍住，与我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气得全身发抖，一张俏脸满是泪水，大有诀别之意。

那个时候，我已然上完了五节课，还剩下最后一节课，就到女孩子的生日了。可是我知道再不能等了，如果再等下去，我兼职的意义就失去了，我精心准备的惊喜也就变成了惊吓。

于是我找了个理由，结束了兼职，提前支取了工资。学生的母亲觉得250元数字不吉利，特意多给了我10元，让我觉得这个世上立刻又美好了许多。

拿到了工资，我迫不及待的去了步行街买礼物。那里是整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方，也是所有大学生买东西最爱去的地方，便宜、样式多......

我其实还未想到买什么当作礼物合适，本想送一把伞，寓意为保护她一生一世，可又觉得太过简单，会让女孩子失望。

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看到了一家个体店橱窗里的模特身上穿着的一件白底青穗碎花裙。看到那件衣服时，我先愣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还以为那橱窗里站着的就是女孩子，穿着裙子的正是她。

那身材，那气质，那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那欲说还休的微笑，那娇羞楚楚的神情.......

擦了擦眼睛，我才发现不是。这个时候已经盯着那件衣服看了很久很久了。店主人看到我这模样，连忙热情的招呼我进去，还说如果喜欢，可以取下来看看。

那个时候的我，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黄子，对于事物的喜好厌恶从不加以掩饰，总是表露于情。这种神情对于久在生意场上的老板，似乎腰身一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我掩饰不住的喜欢，连忙问他多少钱？

老板先不谈钱，一个劲的说，不着急，喜欢可以先拿下来看看。

他越是这样说，我越是心虚，口袋里的手中紧攥的二百多块钱，早已出了汗，说不出的忐忑。

一个坚持取下来看看，一个坚持问多少钱。最后还是老板妥协了，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三十？”我脱口而出。说完后才发现自己竟这么愚蠢，一时恨不得把头埋在裤裆里。

“小伙子，你莫不是在跟我开玩笑？”老板把我打量了一翻，似乎从我身上廉价的衣服上看出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尽管不易察觉，可对于敏感而自卑的我而言，却好像眼睛装了放大镜一样将这一幕无限放大，顿时感到老板的脸色越发丑恶了。

一瞬间，双方都感觉到了尴尬。老板似乎对刚才自己的误判笑脸相迎而懊悔，生出了想把我打发出去的心思；我却因为刚才只顾将目光锁定在这件白底青穗碎花裙上，没有留意老板是这么一副肚大腰圆满腹草包尊容，一脸猥琐的形象而觉得太过轻率踏进门店。

可是我实在太喜欢这件衣服了，看着它，就仿佛看着女孩子站在蓝天白云下翩翩起舞的模样，不由自主的一阵眩晕。

“能不能少一些？”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时候了，于是试探着问道。

“喜欢的话，最少280元！”胖老板似乎已经看出了我的窘迫，抛下一个数字，头也不回的转身了。

我有些不甘心，感觉自己还没死盘，还能再挣扎一下。可是看到老板决绝的样子，最终叹了口气。出门的瞬间，我又扭头看了一眼老板，想告诉他我一会过来买，可看到老板同样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继续寻找心仪的礼物，想用另一件更心仪的礼物去代替，可接连看过十几件价格也适合，样式也漂亮的裙子后，脑海里总是橱窗里的那件白底青穗碎花裙。

我知道，如果今天不买下这件礼物，我一定会后悔的。我仿佛看到了女友看到它时的兴奋，穿上她时的开心。

为了省四块钱，我没有坐麻木车，快速往学校跑去，满头汗水的找到最好的朋友郭峰光向他借了二十元钱，又挥汗如雨的往橱窗里跑，似乎看到了那件白底青穗碎花裙正在向我招手，似乎看到女孩子开心满意的笑容。

然而，等我拿着钱回去时，却发现那件白底青穗碎花裙已然不在了，橱窗里只剩下一件一丝不挂，光洁溜溜的女模特正毫无廉耻之心的站在那里面对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卖笑了。

看看天，看看她，我的内心深处一种不详之感油然而生。

我迫不及待的冲进屋去问老板，哪知还没张口，便听到老板泠泠的说道：“已经卖了，你刚走就有人买了！”

老板口中的那个“买”子很重，似乎在刻意强调。我顿在原地，感觉到后背发泠，全身都要窒息了。

这一次，胖老胖肥臃肿的脸上不再刻意去隐瞒和掩饰那种发自内心的嘲笑与轻视，一脸得意的看着我满脸的无奈和沮丧。

我悻悻的离开个体店，回头再看一眼橱窗里的女模特，感觉似乎连她也在尽情的嘲笑我了，尽管她此刻连身上的衣服都被人扒了个净光，尽管她早已没了羞耻之心，可是她仿佛仍然有资格嘲笑我。

我感觉到四周都是在嘲笑，抬头看看天，同样的蓝天白云，却感觉到连它们也开始嘲笑起我了。

用了一下午的沮丧和一百多块钱，我给女孩子买了一件臧青色的牛仔裙，一件白底碎花吊带体恤。剩下的钱，我们吃了饭，买了蛋糕，为她过了一个简单的生日。

整个夏天，女孩子都是穿着那件白底碎花吊带和那件臧青色牛仔裙，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她时，我仿佛看到她穿着一件白底青穗碎花裙，正在蓝天白云下，不停的旋转，旋转，是那样的开心，那样的幸福。

如今，女孩子与我结婚已经整整18年了，今天恰逢结婚纪念日，我不由的又想起了那件白底青穗碎花裙，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夏天，想起了蓝天白云下飘荡着的如同棉花糖般的白云，不由的一阵眩晕。

那是爱的眩晕，幸福的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