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夜话:三更敲门的白裙妇

发布时间:2025-08-01 00:00  浏览量:19

一、雨夜归人

乾隆二十三年,黄州府的雨下了整整半月。绸缎铺掌柜沈砚之踏着积水归家时,已近三更。檐角的灯笼被风掀得猎猎作响,映着门扉上“沈府”二字,在雨幕里忽明忽暗。

推开虚掩的院门,他习惯性唤了声“婉娘”,却没像往常那样听见妻子温软的应答。正诧异时,西厢房的窗纸上映出一道纤细身影,手里竟提着盏青釉油灯,灯芯明明灭灭,将影子拉得奇长。

沈砚之心头猛地一沉。婉娘素来怕黑,夜里从不用这种老式油灯,更何况她此刻穿的月白襦裙——那是三年前他送她的及笄礼,料子娇贵,早就收在樟木箱底了。

“婉娘?”他又唤一声,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

厢房的门“吱呀”开了道缝,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昏黄灯火里,沈砚之看清了妻子的脸:双目空洞如枯井,嘴角却咧着诡异的笑,手里的青灯底座,赫然缠着圈乌黑的发丝。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不像平日的柔婉,倒像两片枯木在摩擦,“陪我跳支舞吧。”

话音未落,她竟提着灯朝他飘来——足尖离地半寸,裙摆连水渍都没沾。沈砚之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想起街坊闲聊时说的怪事:近月来,黄州府有新婚妇人夜半提灯出门,见者非病即亡,皆说是二十年前投河的白寡妇回来了。

他不及细想,转身就往正房跑。慌乱中撞倒了廊下的花架,青瓷盆摔得粉碎,他却顾不上回头,一把掀开主卧的床板钻了进去。这张酸枝木大床是成婚时婉娘陪嫁的,床腿刻着桃木符,据说能避邪祟。

刚躲好,就听“哐当”一声,房门被撞开。那道白影立在床前,青灯的光透过床板缝隙渗进来,照见她裙摆下露出的脚踝——青紫肿胀,像泡了水的腐肉。

“躲什么?”她用指甲刮着床板,发出刺耳的声响,“当年在渡口,你可不是这样躲我的。”

沈砚之死死捂住嘴,冷汗浸透了里衣。这声音,这话语,分明不是婉娘!

二、陈年旧账

床板外的刮擦声持续了约一炷香,终于渐渐平息。沈砚之屏息听着,直到传来婉娘微弱的呻吟,才敢从床下爬出来。

妻子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额上全是冷汗。“砚之……我刚才做了什么?”她攥着他的衣袖,声音止不住发抖,“我好像梦见掉进冰水里,好多头发缠着我的脚……”

沈砚之将她抱到床上,掖好被角,目光落在墙角那只樟木箱上。三年来,他刻意回避的往事,终究还是追来了。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跟着师父走街串巷的学徒,在黄州府渡口遇见了白秀娥。她是码头上唯一的女撑船人,皮肤晒得麦色,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撑着竹篙时,粗布裙摆在风里翻飞,像只振翅的蝶。

那时他常去渡口等活,秀娥总多留个烤红薯给他。有次他染了风寒,躺在破庙里等死,是她撬开庙门,背着他趟过及腰的河水找郎中,自己发了三天高烧。

“等我攒够钱,就赎身娶你。”他烧得糊涂时,攥着她的手许诺。

可他食言了。十七岁那年,师父将他荐给绸缎铺的老板做学徒,说能让他脱了贱籍。老板看中他识些字,愿招他做上门女婿,唯一的条件是:断绝和“市井粗人”的往来。

他犹豫过。那天秀娥在渡口等了他整夜,雨下得比今夜还大。他躲在绸缎铺的门后,看着她撑着油纸伞的身影被雨水泡得浮肿,直到天快亮才撑船离开。

后来他听说,秀娥在他成婚那日,穿着他送的唯一一件月白襦裙,抱着块石头沉了江。有人说看见她漂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

“她回来了……”沈砚之盯着婉娘熟睡的脸,喉咙发紧。婉娘的眉眼,竟和记忆里的秀娥有三分像。

三、青灯引路

接下来的七日,每到三更,婉娘必会提着青灯起身。她不再跳舞,只是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嘴里反复念着:“他说等攒够钱……”

沈砚之试过锁门,符咒贴满了门窗,甚至请了庙里的和尚来念经,都无济于事。那青灯像是长在婉娘手里,无论藏到哪里,三更时分总会凭空出现在她掌中。

第八夜,他没躲进床底,而是站在房门口看着她。婉娘梳头的手忽然停了,镜子里映出的,竟是张二十年前的脸——麦色皮肤,小虎牙,眼神里的委屈像潮水般涌出来。

“你为何不看我?”镜中人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我在江底等了二十年,每到雨天,骨头缝里都疼。”

沈砚之腿一软,跪倒在地:“秀娥,是我对不住你。”

“对不住?”镜中人笑了,笑得眼泪直流,“那年你说喜欢月白色,我攒了三个月工钱扯的布;你说想识字,我求账房先生教我,再一句句讲给你听……你成婚那日,我撑船到对岸,看见你穿着锦缎袍子,给新媳妇掀轿帘,笑得那样甜。”

青灯的光忽然变得刺眼,婉娘的身体开始抽搐,指甲疯长半寸,掐向自己的脖颈。沈砚之扑过去按住她的手,却被一股蛮力甩开,撞在衣柜上,额头撞出个血口子。

“她不该替你受苦。”镜中人的声音陡然尖利,“今夜,要么你跟我走,要么……”

“我跟你走!”沈砚之打断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发黑的烤红薯,“这是你当年给我的,我一直留着。”

他记得那天她把红薯塞给他时,自己啃着硬邦邦的窝头。他当时只当是寻常吃食,后来才知道,那是她一天的口粮。

青灯的光渐渐柔和下来。婉娘瘫倒在床上,镜中的影子望着那半块红薯,眼眶慢慢红了:“你终究是记得的。”

四、渡口赎罪

第二日,沈砚之请了长假,带着婉娘去了江边的龙王庙。庙里的老道士听完他的叙述,捻着胡须叹道:“执念不散,怨气难消。她要的不是你的命,是个交代。”

老道给了他一盏新制的青灯,让他在月圆之夜去当年的渡口,把往事说给灯听。“若她肯走,灯芯会自己灭;若不肯……”老道没再说下去。

十五那天,月色如霜。沈砚之独自撑着船到江心,将青灯放在船头。二十年过去,渡口的芦苇更高了,风一吹,像无数人在呜咽。

“秀娥,我没告诉你,那年老板说,若不娶他女儿,就打断你的腿。”他对着灯影说,声音发颤,“我以为先稳住他,日后总能赎你出来,可等我成了亲,才发现身不由己。”

他成婚后第三年,偷偷去渡口找过她,只看到艘破船泊在芦苇荡里,舱底积着半船水,像盛满了眼泪。

“我每年都往江里扔铜钱,他们说这样能让你在下面好过些……可我知道,你要的不是钱。”他从怀里掏出剪刀,剪下一缕头发,放进灯里,“我欠你的,这条命给你也该。但婉娘是无辜的,求你放过她。”

青灯的火苗忽然窜高,映得水面通红。沈砚之闭上眼,等着那股阴冷的气息缠上来,却听见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叹:“傻小子,我早不恨了。”

他猛地睁眼,船头的青灯已灭,水面上漂着片月白色的布,像只展翅的蝶,渐渐沉入水底。

五、余生安稳

沈砚之回到家时,婉娘正坐在灯下缝衣裳。见他回来,她抬起头笑:“我做了个梦,梦见个穿粗布裙的姐姐,她说谢谢你。”

从那以后,黄州府再没发生过新婚妇人夜半提灯的怪事。沈砚之将绸缎铺的生意交给伙计,带着婉娘搬到了渡口边的小院子,开了间小小的杂货铺,专门接济往来的船夫。

有人说,在有月亮的夜晚,能看见沈掌柜坐在江边,给过往的船家递上热乎的烤红薯,像在等什么人。

而那盏青灯,被沈砚之挂在屋檐下。每逢雨天,灯芯会微微发亮,却再也没惊扰过谁。就像有些往事,不必忘记,但终究要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