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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气味直往鼻腔里钻，我盯着吊瓶里的药水，看它一滴一滴砸进输液管。春兰姐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比窗外的北风还凉："大夫说这手术得八万，咱妈这把年纪，治也是白花钱。"

我手里的保温杯"当啷"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床脚。春兰姐猛地回头，脸上的慌乱只闪了一秒，就又扯出不耐烦的神情："秀芬你醒啦？我正跟护士说调调输液速度呢。"

我盯着她围裙上那片没洗干净的番茄渍——是小宇上周吃番茄炒蛋时溅的。二十年了，从春兰姐嫁去纺织厂宿舍、小宇刚满周岁起，我每天雷打不动去她家做饭、带娃、收拾屋子。她总说"秀芬你没工作，正好帮我搭把手"，我信了，总觉得亲姐妹之间说钱啊情啊的外道。

"姐，"我喉咙发紧，"医生说再拖下去......"

"拖也得拖！"春兰姐打断我，手指绞着围裙带子直打颤，"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宇明年上高中要择校费，他媳妇下个月产检还得钱。咱妈这病，保守治疗就行。"她蹲下来捡保温杯，我看见她鬓角的白发比上个月又密了些，可心里那股疼却像泡在陈醋里，酸得人睁不开眼。

我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厨房择菜的场景。小宇媳妇抱着刚满百天的孙女进来，举着件婴儿服："姨，您帮我看看这衣服是不是太小了？"我刚摸了摸软乎乎的棉料，春兰姐就从客厅探出头："秀芬，把小宇的旧校服找出来，他说新买的裤子勒得慌。"

我应了一声转身去储物间，路过客厅时听见小宇媳妇小声说："妈，您让秀芬姨别总穿那件蓝布衫了，看着怪寒碜的。"春兰姐笑："她又不出门，穿那么好干啥？再说了，要不是她帮着带小宇，我早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了。"

当时我只当年轻人说话没分寸，可现在躺在病床上听着"白花钱"，突然懂了——在春兰姐心里，我从来不是妹妹，是台会喘气的保姆机器。

二十年前我嫁去邻村，男人跑运输出了车祸，赔偿金全给婆婆治病用了。我抱着三岁的儿子回娘家，妈抹着眼泪说："秀芬，你姐家小宇刚上幼儿园，你去帮着搭把手吧。"

我抱着儿子站在姐家门口，春兰姐开门看见我，第一句话是："行，你把儿子送回姥姥屋，别带过来添乱。"儿子被姥姥哄着回了屋，我跟着春兰姐进厨房，她把一筐没择的菜塞进我怀里："赶紧弄，我得去幼儿园接小宇。"

那天晚上我蹲在院子里洗儿子尿湿的裤子，听见屋里春兰姐跟妈说："秀芬命苦，没地方去，就住我这儿吧。"

从那以后，我再没出过远门。春兰姐的工资卡归姐夫管，我的"工资"是每月三百块零花。小宇上小学要辅导作业，我初中没毕业，就搬个小板凳坐他旁边翻课本装样子；小宇青春期叛逆推得我撞在桌角，春兰姐拍着我背说"孩子不懂事"；小宇结婚买房时，我把攒了十年的三万块养老钱全掏了，春兰姐拍着我肩膀："妹，等你老了我养你。"

可现在我老了，查出来胆囊癌早期。医生说手术成功率八成，术后能活个十年八年。春兰姐却站在病床前，算着小宇的择校费、外孙女的奶粉钱，把我后半辈子的指望算成了"白花钱"。

"姐，"我摸出枕头底下的存折，"我攒了两万块，你先拿去。"

春兰姐的手顿了顿，眼神闪了闪："不用，我跟小宇说说，让他先垫上。"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你好好休息，别瞎琢磨。"

门"吱呀"一声关上，我望着天花板掉眼泪。原来这些年我像块吸饱了水的抹布，她只在能挤出水的时候珍惜，等挤干了，连扔都嫌麻烦。

下午护工来换床单，我瞥见春兰姐落在床头的手机亮了。"妈，秀芬姨的手术费我出，别听你的瞎说。"

我手一抖，手机差点摔地上。护工抬头看我，我赶紧把手机放回原位，心跳得像擂鼓。原来小宇都知道，原来他偷偷把工作攒的钱存着，就等我用。

晚上春兰姐来送晚饭，我盯着她碗里的红烧肉："姐，你总说我做饭好吃，可你记不记得，我儿子十岁那年生日，你煮了碗鸡蛋面，说'反正没爹了，吃啥都一样'？"

春兰姐夹菜的手停在半空，脸色发白："秀芬，你咋翻旧账？"

"我就是想问问，"我摸着隐隐作痛的肚子，"是不是我对你越好，你越觉得我该受委屈？是不是我生病了没用了，你才觉得我该认命？"

她没说话，红烧肉的油星子溅在围裙上，像朵开败的花。

第二天小宇提着保温桶来医院："姨，我熬了南瓜粥，您尝尝。"他蹲在床边，眼睛红红的，"姨，我小时候总嫌您管得严，现在才明白，要不是您每天早起给我做早饭，我哪能考上重点高中？要不是您替我挨妈骂，我哪能安心复习高考？"

我摸着他的后脑勺，像小时候给他梳头发那样："傻小子，姨就是看你爸妈忙......"

"别说了，"他抓住我的手，"姨，手术费我凑够了，明天就办手续。"

春兰姐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放下的围裙。我看见她眼眶红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

手术那天，春兰姐在手术室门口坐立不安。我被推进去前，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秀芬，姐......"

"姐，"我打断她，"以后别总把我当保姆。"

她哭出了声，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现在我躺在病房里，伤口还疼，可心里却轻松了些。窗外的梧桐叶黄了，一片一片往下落。我望着小宇在走廊里打电话借钱，春兰姐踮着脚给他递热毛巾，突然明白——别人对你的态度，从来不是看你多会付出，而是看你在他心里，是"该被珍惜的亲人"，还是"能继续使唤的工具"。

你说，人活一辈子，是不是总得先把自己当回事，别人才会把你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