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生辰宴上歌姬与我撞裙,夫君护我却难掩他曾为其私奔的过往
发布时间:2025-12-01 07:15 浏览量:2
嫁与夫君首年生辰宴,歌姬穿着与我同款的罗裙现身,夫君怒令扒裙护我,可我心中无暖,毕竟他曾为这歌姬一掷千金还约私奔。【完结】
嫁给赵朔的第一年,生辰宴上,丝竹声动,满堂宾客推杯换盏。
直到那个歌姬踩着鼓点入场。
她穿着与我一模一样的水红罗裙,云鬓花颜,袅袅婷婷。
赵朔手中的酒杯【在此刻】碎了。
他脸色森寒,眼底却翻涌着我看不明的情绪,厉声喝道:【来人,把她的裙子给我扒下来!】
满座皆以为这是侯爷在维护正妻的体面,在护着我。
可只有我心里清楚,那一瞬,我心底的血比外面的夜风还要凉。
因为我知道,当初为了这歌姬一掷千金、甚至不惜抛弃门第相约私奔的人,也是他。
六月十五,正值我的生辰。
赵朔为了博我一笑,特意在明月阁大摆筵席,更是重金请了京城首屈一指的乐坊前来助兴。
为了这一日,我早早便去留香铺定了一袭水红罗裙。那裙摆是用银线细细勾勒的,行走间便如月下波光潋滟,极是动人。
赵朔初见我这身装扮时,眼底的惊艳做不得假。
我转了个圈,笑着问他:【夫君看着如何?】
【恍若神妃仙子,不似凡人。】赵朔揽过我的腰,笑意温存,【今晚这宴席一开,怕是满京城的男儿都要嫉妒我赵朔,竟修来这样一位秀外慧中的夫人。】
果不其然,当我们携手步入宴席,周遭女眷的赞叹声便没停过。
【芷音这身罗裙当真绝色,回头我也得去定做一条。】
【姐姐这话说得糊涂,怎好与寿星撞衫?况且这水红色,也唯有芷音的气度才压得住。】
女眷们笑语嫣然,我心中熨帖,下意识朝男宾席望去。
隔着几案,赵朔正举杯向我遥遥一笑,满眼宠溺。
然而,变故就在下一瞬陡然发生。
赵朔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那双总是含情的黑眸里,瞬间涌起了层层叠叠的雾气与阴霾。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乐声悠扬中,一位歌姬翩然而至。
她乌发如墨染,肌肤胜雪色,可最让我遍体生寒的是——她身上穿着的,竟是一条与我毫无二致的水红罗裙。
原本喧闹的宴席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和那个歌姬身上来回游移,那些眼神里有探究、有戏谑,更有等着看好戏的恶意。
最终,打破这死寂的是赵朔。
他猛地起身,手中的玉杯狠狠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荒唐!】
丝竹声戛然而止,歌姬似乎被吓到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那双含泪的眼却怯生生地看向赵朔。
【来人!把她的裙子给我扒下来!】
赵朔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下人们哪敢怠慢,一拥而上。
撕拉声中,那价值不菲的水红罗裙委顿在地,歌姬身上只剩下一层单薄雪白的中衣。
她屈膝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却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像是一朵经了雨的白梨花。
【闻莺……闻莺只是在留香铺买的这条裙子,实在不知会冲撞了夫人……】
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显然是吓坏了。
赵朔脸色极寒,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滚出去。】
歌姬踉跄着起身,临走前,那双盈盈泪眼贪恋而哀怨地在赵朔脸上停驻了一瞬。
仅仅是一瞬,她便垂下眼帘,掩面离去。
赵朔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我身边,握住我冰凉的手指,低声安抚:【夫人,不过是个不懂事的下人,别坏了兴致。我们继续,可好?】
我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良久,我才侧过头,声音轻得像要碎在风里:【赵朔,我看过乐坊的名单,上面明明没有她。
【你告诉我,是谁让她进来的?】
那一夜的生辰宴,终究是没能圆满。
我称病离席,只说身子不适,匆匆逃回了屋。
那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全是那件刺眼的水红罗裙。
第二日清晨,我是被院子里赵朔鞭打下人的声音吵醒的。
【谁给你们的胆子放她进来的?说!】
我披衣起身,推开窗,只见赵朔一脚将贴身的小厮踹翻在地,满面怒容。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底却再无波澜。
【夫君。】我淡淡出声,【你若要管教下人,回你的书房便是,为何特意来我院子里演这一出?】
如此拙劣的做戏,除了让我觉得虚伪,再无其他。
【夫人……】
那被踹翻的小厮见我出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膝行至我脚边哭诉:【夫人明鉴啊!昨夜确是小的们疏忽,这才让那柳姑娘混了进来,侯爷他是真不知情啊!若是因此伤了侯爷与夫人的情分,小的们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我看着这出苦肉计,神情淡漠。
昨夜的宾客非富即贵,这柳闻莺乃是春烟楼的头牌花魁,若无内应,她如何能越过重重守卫,出现在侯府的宴席之上?
她的出现,打的不仅仅是我的脸,更是整个侯府的脸面。
我绕过那哭天抢地的小厮,走到赵朔面前,直视他的双眼:【夫君,别演了,我们谈谈吧。】
其实昨夜离席后,我便知晓了大概。
与我交好的李夫人在小花园拦住了我,言辞闪烁,终究还是吐露了实情。
原来,赵朔与这位柳闻莺,曾有过一段轰轰烈烈、为世俗所不容的过往。
他是侯府独子,清贵无双;她是青楼花魁,艳名远播。
可偏偏两人动了真心。赵朔不仅为了她一掷千金赎身,甚至还要抛下一切与她私奔。
听到这里,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仿佛坠入冰窖。
【后来呢?】我问。
李夫人叹了口气:【哪有什么后来。老侯爷去得早,老夫人得知此事后一病不起,以死相逼。小侯爷到底是个孝顺的,只能答应斩断情丝,正经娶妻,发誓此生与柳闻莺不复相见。】
正经娶妻?
所以,他多次下江南,三顾茅庐求娶我,便是为了所谓的【正经娶妻】吗?
【姐姐为何早不告诉我?】我强忍着眼眶的酸涩,不愿让泪水落下。
李夫人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芷音,我是看着你们过来的。起先他求娶你,或许是为了让你这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声安老夫人的心。
【可后来,我看他迎你入府,与你赌书泼茶,画眉深浅,那是真的敬你爱你。
【既已是翻了篇的前尘往事,又何必再提出来给你添堵呢?】
此时此刻,我看着赵朔那张英俊的脸,心里却只有一个疑问——
当真是翻篇了吗?
赵朔迎着我的目光,似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终究是败下阵来。
他垂下头,声音干涩:【芷音,我和柳姑娘确有一段荒唐往事。但那都过去了,如今你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发誓,我只会对你一个人好。】
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情绪:【既是过去,为何婚前只字不提?】
赵朔沉默片刻,上前一步拥住我,声音低哑:【我怕你介怀。你苏芷音才名远播,心气高傲,若是知道我有那样一段过往,定然不肯嫁我。
【芷音,昨日真的只是意外,我向你保证,以后绝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好不好?】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沉默地叹了口气。
我也很想相信这只是个意外。
我也很想这一页就这样揭过去,继续做我那人人艳羡的侯府夫人。
毕竟,我千里迢迢嫁入侯府,是圣上亲赐的【佳偶天成】,和离二字,谈何容易?
更何况,平心而论,婚后的赵朔,的确是个挑不出错处的夫君。
可是,女人的直觉往往准得可怕。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门外便传来了小厮慌乱的禀报声:
【侯爷!不好啦!柳姑娘……柳姑娘在正门口晕过去了!】
赵朔身形一僵,随即猛地推开我,头也不回地朝大门狂奔而去。
侯府巍峨的大门外,柳闻莺一身素净白衣,倒在石狮子旁,如同一只断了翅的白蝶。
她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侯府正临长街,来往的路人指指点点,议论声此起彼伏。
据说她从清晨便守在这里,只为了给我这个正室夫人道一声歉。
【不是让你赶她走吗!】
赵朔一把推开看门的小厮,动作小心翼翼地扶起地上的柳闻莺,怒火中烧。
小厮满头大汗,委屈道:【小的劝了好多次,可柳姑娘执意不肯走……】
【侯爷……别怪他。】
怀中的美人悠悠转醒,虚弱地扯了扯赵朔的衣袖,气若游丝:【是闻莺自己要等的……
【我想当面给夫人赔罪,闻莺身份卑贱,命若飘萍,昨日冲撞了夫人的寿宴,心中惶恐难安……】
话未说完,她身子一软,再次昏倒在赵朔怀里。
赵朔脸色大变,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都愣着干什么!快去请郎中!】
他对着下人怒吼,随后抱着柳闻莺大步流星地冲向客房。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回头看一眼站在身后的我。
柳闻莺在侯府的客房里昏迷了整整一个下午。
而比她醒来更快的,是京城里的流言蜚语。
不过半日功夫,全京城便传遍了——永乐侯当街抱着昔日的花魁老相好进了府。
黄昏时分,我独自去了客房。
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女子压抑的啜泣声。
【侯爷,莺儿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莺儿只是太想念侯爷了,听闻乐坊姐妹能进侯府献艺,这才求着带我进来……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莺儿也就知足了,谁知竟是夫人的寿宴……】
赵朔的声音有些沉:【别说了。我已经成婚,日后你我……还是不要再见为好。】
柳闻莺哭声更切:【侯爷可以忘了当初的山盟海誓,可以拥着如花美眷共度余生,可莺儿该怎么办?莺儿的心里只有侯爷啊……】
【我会给你赎身。】赵朔的声音冷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天大地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侯爷明明知道!】柳闻莺凄然道,【天地虽大,可莺儿想留的地方,只有侯爷身边!】
我听不下去了,推门而入。
屋内两人一惊。柳闻莺见到我,立刻像是受了惊的小鹿,仓皇地要下床行礼,结果腿一软,重重跪在地上。
【夫人……】
赵朔下意识伸手将她拉起,皱眉道:【你身子还没好,别作践自己。】
随即他看向我,解释道:【夫人,我已经查问过了,裙子的事确是留香铺老板的疏忽,柳姑娘并非故意。】
我心中冷笑。是不是故意,大家心知肚明。
恰在此时,小厮端来了刚熬好的汤药:【侯爷,药好了。】
我抢在赵朔之前,伸手接过了那滚烫的药碗。
【侯爷公务繁忙,照顾柳姑娘这种小事,还是我来吧。】
赵朔神色微滞。
我垂眸,似笑非笑:【怎么?难不成侯爷想留在这里,亲自喂柳姑娘喝药?
【如今京城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侯爷旧情难忘,都在等着看我这个正室如何争风吃醋、把侯府闹得鸡飞狗跳呢。侯爷是想让他们如愿?】
赵朔闻言,面色一僵。
他走上前,握了握我冰凉的手:【芷音,让你受委屈了。】
随后,他转头看向柳闻莺,语气恢复了冷淡:【我已经嘱咐了郎中,待会儿便送你去京郊的别院养病。】
说完,他强迫自己转身,避开柳闻莺那几乎要碎裂的目光,大步离开。
屋内只剩下我和柳闻莺。
我端着药碗坐在床边,轻轻搅动着黑漆漆的药汁。
赵朔一走,柳闻莺脸上那副楚楚可怜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靠在床头,上下打量着我,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坊间传闻侯爷夫人容颜如玉,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
【你说,那身水红罗裙,究竟是你穿好看,还是我穿好看?】
我无视她的挑衅,语气淡淡:【我不必与你比。柳姑娘,我苏芷音从不以色侍人。】
柳闻莺呼吸一窒,随即咯咯笑出声来:【夫人果然是大家闺秀,高风亮节。可惜啊,这世间的男子,个个都是俗人,爱的便是这皮囊美色。】
我静静地看着她。
不得不承认,她是美的。哪怕在病中,那鬓角的碎发、眼尾的红痕,每一处都透着精心算计过的风情,正如西子捧心,惹人怜爱。
【柳姑娘确实美。】我吹了吹勺中的药汁,【只是若不好好喝药,这如花美貌怕是留不住。】
我眼神一凛,两个心腹侍女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她死死按住。
我捏住她的下巴,将那一碗苦涩的药汁尽数灌了进去。
【咳咳咳……】柳闻莺被呛得满脸通红,黑色的药汁洒在雪白的中衣上,狼狈不堪。
她抬起头,眼神怨毒地盯着我:【苏芷音,你别得意!你等着瞧,侯爷心尖上的人,始终是我!】
是夜,月黑风高。
柳闻莺被连夜送去了京郊医馆。
赵朔来到我房中,换了一身青色常服,如玉竹般挺拔清贵。
我看着这张让我动心的脸,心中却只剩下一片荒芜。
若我从未爱过他,或许还能容忍这一切。
可偏偏,我动了心。
那年随父入京,马球会上惊马狂奔,众皆退避。唯有他,一人一骑逆风而来,强行勒住了失控的骏马。
他将惊魂未定的我扶下马,笑容如朗月清风:【在下赵朔。】
那时候,我以为这是一生缘分的开始。
后来他千里求娶,永乐侯府家风清正,许诺绝不纳妾。我和家人都以为,这是一桩天作之合。
就是因为太放心,才未曾深究他的过往。
此刻,赵朔从身后环住我的腰,下巴抵在我的肩窝。
【芷音。】他低声唤我,【还在生气?】
【不敢。】
【若是不高兴,便罚我。】赵朔轻咬我的耳垂,气息温热,【夫人想怎么罚?】
我心中乱作一团。
我想推开他,质问他既有朱砂痣,何必招惹我这白月光?
又想抱紧他,告诉他我们拜过天地,许过白头。
就在这时,窗外惊雷乍破,暴雨倾盆而下。
风雨声中,隐约夹杂着微弱的猫叫声。
紧接着,门外传来侍女惊慌的阻拦声:【柳姑娘!柳姑娘你不能进去……这里是夫人的院子……】
赵朔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猛地转身冲进雨幕,声音冷厉:【柳闻莺!谁准你擅闯内院的!我已经说过,你不该再出现……】
他的怒吼声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了。
暴雨如注,柳闻莺浑身湿透,怀里死死护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
那是他们当年的定情信物。
【莺儿……莺儿也不想再给侯爷添麻烦了。】
她在雨中颤抖得像一片落叶,脸色惨白,【可是这只猫跑进来了……它是侯爷送我的最后一样东西,我怕它出事,这才求门房让我进来……
【侯爷,它大概是……想你了。】
柳闻莺想要起身将猫递过去,却脚下一软,重重摔在泥水里。
她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香消玉殒。
【侯爷……】
赵朔终于还是崩溃了。
他冲上前,一把将那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女人紧紧拥入怀中,仿佛她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柳闻莺伏在他怀里,越过他的肩膀,抬眸看向站在廊下的我。
隔着茫茫雨幕,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她的眼里有恨意,更有胜利者的得意。
恨我抢了她的位置。
得意她终究还是赢回了他。
雨声嘈杂,可我的世界却在这一刻出奇地安静。
所有的纠结、不甘、犹豫,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我看着那对在雨中相拥的苦命鸳鸯,转身向后门走去。
声音冷静得连我自己都惊讶:
【备轿,去太后宫里。】
轿子刚出后门不足半里,便被拦下了。
一匹黑色骏马嘶鸣着挡在路中央。
马上的人跳下来,一把掀开轿帘。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赵朔那张混着雨水与惊惶的脸。
他死死盯着我,声音比这夜雨还要冷:【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我回视着他,一字一顿:
【进宫,请、旨、和、离。】
这四个字一出口,我清晰地看见赵朔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芷音,别闹了,这种事不可儿戏。】
【我没有儿戏。】我平静地看着他,【赵朔,我不想要你了。】
【苏芷音!】
赵朔骤然暴怒,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这辈子都是!和离这种话,我绝不想听到第二次!】
他猛地转头对着轿夫怒吼:【回府!】
轿夫被他的气势吓得不敢动弹。
赵朔扬起马鞭,狠狠抽在轿夫身上:【我说是回府!听不见吗!】
轿夫吃痛,慌忙调转轿头。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我推开赵朔,就要从轿子里跳下去。
哪怕摔断腿,我也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可赵朔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我,将我死死按回怀里。
我想尖叫,想挣扎,他却低下头,带着雨水气息的冰凉吻重重压了下来,堵住了我所有的声音。
那不是吻,那是野兽的撕咬。
我推不开他,狠狠一口咬在他的唇上。血腥味瞬间在唇齿间蔓延,可他竟然不躲不避,直到我尝到了铁锈般的咸腥味。
半晌,他松开我,大拇指擦过唇角的血迹,眼神幽暗得可怕。
【没事,芷音。】
他的声音低沉而偏执,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我知道你生气。你怎么罚我都行,但你必须跟我回去。】
我被赵朔强行带回了卧房。
他一路扛着我穿过庭院。那些他曾经为了讨我欢心亲手种下的花草,在暴雨的摧残下,早已零落成泥,只剩下一地残红。
就像我们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
一进房门,我不顾一切地抓起床头的青瓷花瓶,狠狠砸向地面。
【啪!】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对准想要靠近的赵朔。因为太过用力,掌心被割破,鲜血顺着雪白的瓷片滴落,触目惊心。
【别过来。】我嗓音嘶哑,眼神决绝。
赵朔脚步一顿,眼中满是痛色:【芷音……】
他不信我会真的动手,试探着想要上前。
我手腕一转,将锋利的瓷片抵在自己颈侧的大动脉上,稍微用力,皮肤便渗出了血珠。
【再上前一步,我就死给你看。】
赵朔终于怕了。
他脸色惨白,连连后退:【好好好,我不动。芷音,你别伤了自己,我们明日再谈,好不好?】
【滚出去。】我厉声道。
赵朔深深看了我一眼,退到门边,低声道:【芷音,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是新婚那夜我的誓词,我从未忘过。】
也许是我眼花了,那一刻,我竟觉得他眼底似有泪光。
可我已经累了,不想再去分辨这鳄鱼的眼泪是真是假。
【滚。】
赵朔离开了。
但他并没有真的离开,他派了心腹家将,将整个卧房围得水泄不通。
我就这样握着那块瓷片,靠在床角,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手中的瓷片已被收走,受伤的手掌也被细心包扎好了。
房间里所有尖锐的器物,连同剪刀、簪子,统统不见了踪影。
我撑起身子,头痛欲裂,浑身像是被碾过一般酸痛。
外间的丫鬟听到动静,连忙端着药碗进来。
【夫人昨夜淋了雨,受了风寒。】丫鬟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请了最好的郎中,亲自盯着奴婢熬的药,又叮嘱了许久……侯爷心里是有夫人的。】
我看着丫鬟那张开合的嘴,只觉得讽刺。
【玉书呢?】我推开递到嘴边的药碗,【还有玉画和玉琴,叫她们来。】
那是从江南陪我嫁过来的贴身丫鬟,是我在这深宅大院里唯一的依靠。
如今,连她们也不见了。
丫鬟眼神闪躲,支吾着不敢答话。
【她们都被安置得很好。】
赵朔推门而入,接过了丫鬟手中的药碗。
丫鬟如蒙大赦,匆匆退下,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静得让人窒息。
【赵朔,你把她们软禁了?】我死死盯着他。
赵朔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勺子搅动着药汁:【我没有苛待她们,只是让她们在偏院休息几日。我怕她们不懂事,跑去太后宫里胡说八道,坏了侯府的名声。】
我气笑了。
【赵朔,你就打算这样关我一辈子?】
【当然不是。】他尝了一口药,觉得不烫了,才送到我唇边,【芷音,等你气消了,我们就还像从前一样。
【现在我不敢放你出去。我怕你一出门,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眼神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可做的事却让人心寒。
【乖,把药喝了。我让人备了你最爱的银耳莲子羹。】
果然,案几上放着一碗甜汤。
刚嫁来时我怕苦,他便每次都哄着我,先吃苦,再吃甜。
可他不懂,有些苦,是这世间所有的糖都填不满的。
我端起那碗银耳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反手扣在了他身上。
黏腻的汤汁顺着他云锦长袍流下,狼藉一片。
赵朔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压抑着怒火。
他是天之骄子,从小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赵朔,求你了,别再互相折磨了。】
我虚弱地靠在床头,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全身力气,【你娶柳闻莺,顶多是被人议论几句,谁还能真把你永乐侯怎么样?
【当初你娶我,是为了给你母亲冲喜尽孝。如今老夫人已驾鹤西去,你也尽了孝道,何必还要强留我在这笼子里?】
我等着他爆发,等着他撕破脸。
可他没有。
他只是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胸口的污渍,然后抬头,认真地看着我:
【娶你,是因为我想和你相守一生,不是为了任何人。】
回应他的,是我的一声冷笑。
赵朔站起身,眼神黯淡了几分:【我知道,你现在听不进我的话。既然你介意柳闻莺,那我这就去给她赎身,为她另择良婿。只要她嫁了人,我们就重新开始,好不好?】
不好。
我很想大声告诉他,不好。
但我太累了,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
赵朔是个行动派。
他带着千两黄金,又请了京城最有名的媒婆,大张旗鼓地去了春烟楼。
千两黄金,只为买断柳闻莺的自由身。
媒婆捧着花名册上了楼,将京中那些愿意纳妾的权贵、或是求娶正妻的殷实人家一一摆在她面前。
柳闻莺安安静静地听着,末了,只说了一句:【请妈妈在门外稍候。】
片刻后,屋内传来凳子倒地的巨响。
媒婆推门而入,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尖叫:
【不好啦!柳姑娘上吊啦!!】
赵朔冲进去,一刀斩断白绫,将气若游丝的柳闻莺抱了下来。
柳闻莺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哭着念道: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她梨花带雨,字字泣血:【侯爷,我知道夫人容不下我。她不许我进门,难道连我去死的权利都要剥夺吗?】
春烟楼里,姑娘们哭作一团,好不凄惨。
那些平日里寻欢作乐的公子哥们,也被这【以死殉情】的戏码感动得一塌糊涂,纷纷倒戈。
【赵兄,柳姑娘如此刚烈深情,世间罕见啊!】
【是啊,人家也没求什么正妻名分,只想做个侍妾,这都不行吗?】
【才子佳人,本是一段佳话,尊夫人未免太过善妒,不近人情了。】
……
流言如同长了翅膀,飞进了深宅大院。
我在屋檐下听雨,得知了赵朔终究还是松了口,要纳柳闻莺为妾的消息。
来送信的是玉画。赵朔终于允许她来伺候我,只是我们依然出不了这侯府半步。
【小姐……】玉画眼睛肿得像桃子,【侯爷说,柳姑娘毕竟是一条人命,若是真的逼死了她,怕损了小姐的名声……】
我拿起帕子,替她擦去泪水:【傻丫头,哭什么?】
【奴婢替小姐委屈啊!】
玉画哭得更凶了,抽噎着道:【做女子怎么这么难?不嫁人被人笑话,嫁了人夫君乱来还要被人说管不住男人,若是拦着不让纳妾,又要被骂悍妒……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在江南采菱角、剥莲蓬,那时候多快活啊!】
我笑了笑,目光穿过重重雨幕,望向遥远的南方。
【玉画,想回江南吗?】
【想。】玉画哭着点头,【可是小姐,我们被关在这里,回不去了……】
【回得去。】
我轻声说道,眼神渐渐坚定。
【相信我,我们一定回得去。】
夜色深沉,更漏将残。
赵朔踏着湿冷的露水而来。
成婚数载,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这般如履薄冰的神态。他坐在我对面,手指摩挲着瓷杯的边缘,许久才艰难开口。
【名分我已经给了她,但规矩不可废。她不会进侯府的大门,只安置在城西置办的那处别苑里。】
烛火跳动了一下,映照出他眼底的忐忑。
【芷音,往后这侯府深宅,依旧只有你我二人,再无旁人。】
语毕,他紧紧盯着我的脸,似乎在等待一场预料之中的狂风骤雨。
他在等我歇斯底里,等我摔杯砸盏。毕竟,那个信誓旦旦说要去与柳闻莺做个了断的人是他;如今食言而肥,要纳那个女子为妾的人,也是他。
倘若我此刻怨毒了他,他也必须生受着。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
我只是垂下眼帘,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轻声道:【好,既然侯爷都安排妥当了,便依你的意思办吧。】
赵朔那一瞬间的表情精彩极了,惊讶、错愕,随即转化为受宠若惊的挑眉。
我起身,走到他身侧,抬手轻轻拂去他肩头不慎蹭到的一抹脂粉红痕,语带调侃:【怎么?我顺了你的意,你反倒不自在了?】
【自然不是……】他捉住我的手,声音低沉喑哑,【芷音,我只是未曾想到,你能如此大度,如此……体贴。】
【我若是嫉妒撒泼,你不痛快;我若是大度隐忍,你又觉得失落。】我抽回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侯府的主母,当真是世间最难做的差事。】
赵朔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倾诉,但我没给他机会。
转身至博古架前,取下了那只尘封已久的青瓷酒瓶,又拿了一对玉盏。
【这是我亲手酿的,今夜雨疏风骤,便与夫君共饮一杯吧。】
这一声久违的【夫君】,让赵朔眼中的惊喜几乎要溢出来。
但他很快便迟疑了。
他认得这酒瓶上的封泥。
【这春水酿……我们当初不是约定,要等到成婚三载那日再启封吗?】他有些犹豫,【离那日子还有些时日,怎么今日就开了?】
因为,我们永远不会有成婚三年的那一天了。
这话我在心里过了一遍,面上却只是莞尔一笑,甚至带着几分俏皮:【京城风沙大,气候干躁,不比江南温润。这酒若是再存下去,怕是要坏了口感,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碧色的酒液倾入杯中,酒香清冽。屋檐外,夜雨敲窗,点点滴滴皆是离人泪。
我们举杯对饮。
酒尽杯干。
【酒已喝完,夫君该启程了。】
我放下酒盏,站起身来,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今夜本是柳闻莺入那外宅的好日子,赵朔此时此刻,理应陪在那边。
想必那位柳姑娘此刻定是满心欢喜吧?虽无正妻之礼,但在某种意义上,今夜也是她与赵朔的合卺之夜。
赵朔起身,脚步有些沉重,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他突然回过身,用力握住我的双肩。
【芷音,我去那边喝杯喜酒,安抚几句便回府。我向你保证,今夜绝不过夜。】
他的眼神坚定,言辞恳切。
但我并没有当真。
赵朔这种男子,我最是了解。他立下誓言的那一刻,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并非存心欺瞒。
但他转身便将誓言抛诸脑后,做不到那些承诺,也是真的。
过往的岁月里,我总为这种【真心的失信】感到身心俱疲,痛彻心扉。
但此刻,心如止水。
我唇边浮起一抹温婉至极的笑意,微微颔首,语气极尽温柔:【好,那我在府里等你回来。】
他用力地拥抱了我,力道大得仿佛要将我揉进骨血里,随后才恋恋不舍地松开,转身向府门走去。
不过是短短几十步的长廊,赵朔回首了数次。
我始终立在原地,在这凄迷的夜色中,静静地目送他远去。
每一次他回头,都能撞见我遥遥凝望的目光。
就让他记住我此刻的眼神吧。
至于他在那眼神中读到的是深情不舍,还是诀别前的悲悯,都与我无关了。
赵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后,我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如冰雪封冻。
独自回到卧房,玉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
在所有的陪嫁丫鬟里,她最为年长,性子也最是沉稳内敛,是我最倚重的心腹。
【小姐,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玉书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平静地点了点头。
玉书终究还是有些不忍,犹豫道:【玉画她们几个……当真不告知实情吗?若是日后她们知道了……】
【不必。】我摇头打断了她,【她们年纪尚小,心里藏不住事,若是露了马脚便前功尽弃了。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
玉书眼圈微红,但她明白,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玉书退了出去。我躺在熟悉的雕花大床上,床头放着一枚玉书留下的黑色蜡丸。
我拿起那枚药丸,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吞下。
闭上双眼,药力发散,意识逐渐沉入黑暗。
此刻,赵朔应该正在与柳闻莺喝交杯酒了吧。
而我这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解脱。
意识朦胧间,眼前依稀浮现出江南旧梦。水乡泽国,白墙黑瓦,乌篷船划破碧绿的莲池,采莲女的歌声穿过层层烟雨,渺渺而来——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真好。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赵朔视角】
赵朔对苏芷音许诺,喝杯酒便回。
结果,他在柳闻莺那里,整整昏睡了三日。
在策马前往外宅的路上,他的确打定主意,露个面便走。
他对芷音的亏欠已然太多,这满心的愧疚让他不敢在外逗留,生怕这一夜未归,会让夫妻间本就脆弱的关系彻底崩塌。
然而,推开外宅卧房大门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柳闻莺将这里布置成了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妾室依律只能着粉红,可柳闻莺在粉色外衫之内,竟偷偷穿了一件正红色的嫁衣。
屋内此刻只剩他二人,她缓缓褪去外衫,露出那刺目的正红。
【妾身知道,这是僭越,不合规矩。】
【但妾身也是女子,家父获罪抄家之前,莺儿也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官家小姐。这一生最大的夙愿,不过是能凤冠霞帔,嫁给心爱的如意郎君。】
赵朔看着她凄楚的模样,心底那处柔软终究是被触动了。
他叹了口气,温言相劝,只说喝了合卺酒便要离开。
柳闻莺闻言,珠泪滚滚而落。她指着满床亲手剪的大红喜字,指着那些花生桂圆,哭得梨花带雨。
【侯爷,这是你我唯一的洞房花烛夜,你当真忍心将我一人抛在这空房之中吗?】
红烛高烧,美人泣泪,那模样着实楚楚可怜。
赵朔心软了。
罢了,便是一杯酒的时间,再多陪她片刻也无妨。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朔明明酒量尚可,但这三杯酒下肚,却觉得烈火焚身。
燥热、昏沉,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潮瞬间淹没了他。
——柳闻莺在酒里下了药。
这是赵朔很久之后才知晓的真相。
柳闻莺想要一个孩子。
在她的算计里,只要怀上侯府的骨肉,苏芷音那般高傲的性子定会与赵朔决裂。赵朔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一次两次尚可,闹得久了,情分也就薄了。
届时夫妻离心,侯府的香火却在她肚子里,无论她出身如何低微,只要母凭子贵,她终将成为这侯府真正的主人。
药性猛烈,赵朔在昏昏沉沉中荒唐了整整三日。
待他终于清醒过来,只觉头痛欲裂。
他慌忙起身要回府,这一次,柳闻莺没有半分阻拦。
反正她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她甚至体贴地派了自己的贴身婢女护送赵朔回府,名义上是照顾,实则是让那婢女找机会,将【侯爷宠幸柳姨娘整整三日】的消息透露给苏芷音,给她最后一击。
然而,那婢女离开不过半日,便神色仓皇地跑了回来,连滚带爬。
【姨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苏芷音死了!】
【侯爷他……他疯了!】
赵朔僵硬地坐在卧房的床沿。
一定是幻觉。他不断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芷音只是睡着了,像往常一样。
苏芷音就静静地躺在他面前,面容安详平静,仿佛真的只是陷入了一场酣甜的梦境。
然而,当颤抖的手指探向她的鼻息——
没有呼吸。
没有脉搏。
一片死寂的冰凉。
满屋的下人跪了一地,哭声震天,那些嘈杂的声音汇聚成一句句刺耳的【侯爷节哀】。
苏芷音的大丫鬟玉书跪在最前面,双目红肿,声音却异常清晰地禀报——
夫人郁结于心已久,得知侯爷执意纳妾后,心灰意冷,早已存了死志。
就在侯爷去与那柳闻莺共度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她吞下了早已备好的剧毒。待人发现时,身子都已经凉透了。
玉书尚且强撑着一丝理智。
而旁边的玉画、玉琴几个小丫头,哭得几欲断气,看向赵朔的眼神不再是往日的敬畏,而是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仇恨。
这一切都在残忍地提醒着赵朔一个事实——
苏芷音真的不在了。
她再也不会温声细语地唤他夫君,再也不会在他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时羞红了脸,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她那一夜,站在长廊尽头目送他走向另一个女人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是不是在想,这是最后一次看他了?
如果当时他没有走……如果他没有心软喝那杯酒……
赵朔胸口剧痛,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随即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赵朔这一病,便是许多时日。
柳闻莺那虎狼之药本就透支了他的元气,而苏芷音的死讯更是成了摧毁他心智的梦魇。
京中名医来了一拨又一拨,流水般的汤药灌下去,也不过是勉强吊着他一口气。
这期间,他挣扎着爬起来过一次,踉踉跄跄地冲向灵堂。
操办丧事的,是苏家来的人。
为首的年轻人面容清冷俊秀,正是苏芷音的胞弟。赵朔浑浑噩噩地想要扑向那口漆黑的棺木,却被这位苏公子冷冷地命人按住了。
【侯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赵朔痴痴地看着那棺木,眼神空洞。
他想和苏芷音一起死。
他们曾同床共枕,如今,他也想躺进这棺材里,与她同眠长逝。
【我姐姐生前的委屈,我不想再多提。】苏公子声音冷冽如冰,【如今人已逝,还望侯爷高抬贵手,给她最后的安宁。】
苏家人带着苏芷音的灵柩离开了。
他们说,她生前不喜欢京城干燥的气候,如今魂归故里,应当葬回烟雨江南。
于是,苏芷音就这样彻底消失了,连一座坟茔、一块墓碑都没有留给赵朔。
此后的三年,赵朔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每逢下雨,他便会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屋檐下,学着她生前的样子听雨,在雨声中拼凑着与她有关的点点滴滴。
初见时,她是江南望族的嫡长女,才名远播。十五岁时的诗作便让京城文人惊艳。
他去苏家求娶,苏家本是看不上他的。侯府虽然爵位显赫,但早已是空壳,他不过是个承袭祖荫的闲散侯爷,而苏家本打算送她入宫伴驾。
是她自己,为了他,跟家里据理力争了好几次。
苏家人终究是宠她的,在家族荣耀与女儿的幸福之间,选择了成全。
她是个那样好的妻子。他有胃疾,她便寻遍偏方,日日亲自下厨为他食补;老侯爷夫人去世,他痛不欲生时,是她日夜守在他身边,一遍遍告诉他:【夫君,你还有我。】
她本该是他最亲密的人,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曾经,在被迫与柳闻莺分开时,赵朔以为那种痛便是极致,以为自己会念着柳闻莺一辈子。
可后来,当他捧着苏芷音深夜为他熬的暖汤,再想起柳闻莺这个名字时,竟惊讶地发现,那痛感已然淡去。
年少时的惊艳终究抵不过岁月的长情。夜深人静醒来,看着枕边安睡的苏芷音,那种踏实与安心,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归宿。
而现在,枕边空荡荡,触手只是一片冰凉。
赵朔并未接柳闻莺入府。偌大的侯府,空旷寂寥,只有他一人孤魂野鬼般游荡。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开始频繁呕血。
大半年后,柳闻莺在外宅生下了一个孩子。
是个女孩。柳闻莺大失所望,对这孩子甚是冷淡,只丢给乳母照看。
倒是底下的丫鬟婆子们心疼这孩子,轮流抱着哄着。
直到有一天,赵朔无意间听到下人私语:
【这小小姐生得……怎么瞧着与侯爷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剑,刺破了最后的迷障。
赵朔没有声张,暗中查访了数月,终于验证了那个让他作呕的猜测——
当初他去春烟楼寻柳闻莺,每次引路的小厮都生得唇红齿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浅浅的琥珀色瞳仁。
而这个孩子,正长着一双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睛。
赵朔将柳闻莺唤来,将一叠证据扔在她面前。
柳闻莺又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哭得梨花带雨,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对侯爷的一片痴心,是那小厮觊觎美色,下了药强占了她。
赵朔静静地看着她哭闹、下跪、寻死觅活。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心中竟再无波澜。
当爱意消散,理智回归,他才惊觉,原来柳闻莺每一次的手段都是如此拙劣且雷同。她连流泪的角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永远露出最美的侧脸,摆出最令人怜惜的姿态。
每一滴泪都是算计,每一句话都是戏文。
赵朔突然笑出了声,笑得悲凉。
是啊,他初见柳闻莺时,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
而柳闻莺十一岁入风尘,在那种地方摸爬滚打了十年,早已练就了一身逢场作戏的本事。
她为他弹的琴、唱的曲、说的情话,不过是老鸨调教出的技巧,除了他,还不知对多少恩客用过。
可笑他竟然将这娴熟的演技,当成了世间最赤诚的真心。
其实,真正的真心他得到过。
只是被他亲手,摔得粉碎。
……
又是三年光阴流转。
赵朔明明正值壮年,看起来却苍老颓败,满身暮气。
柳闻莺已经死了很久,坟头的草都枯荣了几遭。
——是被他亲手失手杀死的。
那一夜的具体情形他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哭喊着扑上来,质问他是不是还想着苏芷音,所以才不肯碰她。
听到【苏芷音】三个字时,他骤然失控,手中的花瓶狠狠砸落。
……
皇上念及老侯爷的军功,对赵朔一再宽容,但这桩丑闻终究太过恶劣。永乐侯府的名声彻底臭了,迅速衰败下去。
赵朔遣散了大部分家仆,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对着空气发呆。
若说他还做了什么人事,那便是将柳闻莺的女儿交给了那个亲生父亲——那个琥珀眼的小厮。
那小厮倒是个有情义的,拿出所有积蓄,打算带女儿远走高飞。
【要去哪里?】赵朔问。
【回江南。】小厮抱着女儿,眼中满是憧憬,【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我想让女儿在江南长大,哪怕不富贵,也能出落得温婉秀丽、知书达理。】
因为这八个字,赵朔给了他一大笔盘缠。
小厮千恩万谢地走了,不懂这位侯爷为何突然大发慈悲。
其实,赵朔只是想到了她。
她也是在江南长大的。温婉秀丽,知书达理。
原来江南的水土,真能养出那样的好女子。
那就让那个无辜的孩子去江南吧,上一辈的肮脏龌龊,不该报应在她身上。
赵朔忽然也很想去江南看看。
恰逢西南暴民作乱,皇上下旨平叛,赵朔自请出征。
他在行军途中,特意绕道去了江南。
他想在死前,看一眼她长大的地方。
赵朔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江南,见到活生生的苏芷音。
那是在一家不起眼的裁缝铺子里。
隔着珠帘,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钻入耳膜,让他如遭雷击。
【这件罗裙花样不错!】这声音清脆活泼,是玉画。
【可是,这水红色的……是不是太艳了些?】这是玉琴,那一口吴侬软语最为好辨。
【水红色确实有些张扬,小姐不如换个素净的?】这是玉书,一如既往的沉稳。
赵朔屏住了呼吸,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下一瞬,那个多少次午夜梦回的声音,真切地响起了。
【颜色有什么错?】女子的声音温婉清澈,带着久违的笑意,【这水红色甚合我意。喏,拿来我试试。】
赵朔感觉双腿像灌了铅,却又不受控制地迈进了那间铺子。
穿过层层叠叠的布料与木架,视线豁然开朗。
她身着一袭水红罗裙,正从试衣间走出。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场初见的生辰宴,她也是这般翩然走到他面前,转了个圈,笑着问:【如何?】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静止。
几个丫鬟的笑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铺子里,赵朔与那个死而复生的女子,四目相对。
良久,女子脸上的惊讶褪去,轻轻笑了一下,侧头对玉书吩咐道:【你带她们几个先出去候着。】
丫鬟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狭小的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芷音……】
赵朔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剧烈颤抖,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你是假死,对不对?】
【那药……那是让人假死的药。你没有死,你是用这种决绝的办法……】
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后半句太过残忍——你是用这种办法,彻底逃离我,摆脱我。
良久,女人淡淡一笑。
她后退半步,双手交叠,行了一个标准得无可挑剔,却又疏离至极的礼。
【这位公子,往事已矣,如东流水不可追。并不是所有的故人,都需要重逢的。】
那一年,南方极其罕见地下起了大雪。
苏芷音自幼生长在江南,记忆中从未见过如此铺天盖地的大雪。坊间传闻,这是因为西南战乱,上天降下的异象。
赵朔已经在苏府门外,跪了整整七日。
苏芷音的父亲出来骂过,弟弟出来赶过,但他就像一尊石像,跪在雪地里纹丝不动。
弟弟看着窗外的雪人,叹了口气:【他到底想怎样?这般苦肉计给谁看?】
苏芷音放下手中的书卷,淡然一笑:【我去同他说清楚吧。】
【你还要见他?!】
【放心。见过这一面,他就会死心的。】
赵朔跪在冰天雪地里,膝盖早已失去了知觉,眉睫上结满了白霜。
终于,视线尽头,那一袭熟悉的水红长裙出现在苍茫天地间。
她撑着伞,缓缓朝他走来。
赵朔黯淡的眸子瞬间亮起了一团火。
苏芷音走到他面前。她披着火红的大氅,在这一片惨白的世界里,美得惊心动魄,宛如雪中傲然盛放的红梅。
她微微倾身,将手中的油纸伞撑在了他的头顶,为他遮去了漫天的风雪。
那一刻,赵朔没有感到温暖,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他其实宁愿她打他、骂他,哪怕是像前六日那样对他视而不见也好。
那至少说明,她心里还有怨,有怨便是有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对待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路人,给予一份得体而疏离的善意。
他颤抖着抬起头,试图在那双眸子里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睛清澈如古井,平静地倒映着漫天风雪,唯独没有他的影子。
【芷音。】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我知道错了……我是真的错了。】
她看着他,眼神柔软而悲悯,轻声道:【赵公子,过去的事,就都让它过去吧。】
赵朔的心,终于在这一刻,重重地坠入了无底的冰窟。
她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惩罚。
她是真的,放下了。
【侯爷,前路珍重。】
苏芷音将那柄伞轻轻放在他身旁,随后转身,决绝离去。
赵朔没有起身去追。
他长久地跪在雪地里,贪婪地注视着那个背影,像是要将这一幕刻进灵魂深处。
大雪纷纷扬扬,掩盖了世间的一切痕迹。
而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这一刻,赵朔终于明白,他是彻彻底底地,失去苏芷音了。
冬去春来,时光飞逝。
倒春寒的日子里,还未彻底回暖。我和玉书、玉画她们围坐在暖阁里,剥着新炒的菱角。
【去给公子也送一份尝尝。】我吩咐道。
弟弟近日为了西南的战事操碎了心,作为家中掌管情报的枢纽,他已熬了好几个通宵。直到昨日捷报传来,说暴民已被镇压,大局已定,他才得以去睡个囫囵觉。
然而,还不等玉书送吃食过去,弟弟便神色复杂地推门而入。
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赵朔死了。】
……
赵朔死在暴乱平息的前一夜。
他的胃疾早已病入膏肓,本就不适宜上阵杀敌。然而他却像是一心求死般,次次冲锋在前。
那一日,他的乌骓马驮着他深入敌营腹地。
他早已杀红了眼,直至力竭,被暴民一刀斩落马下。
愤怒的暴民骑着马在他身上来回践踏。
那位曾经鲜衣怒马的侯府贵子,最终连具全尸都未能留下,只有残肢断臂散落泥尘。
【姐姐?姐姐?】
弟弟焦急的呼唤声将我拉回现实。
我从出神中缓过来,对他笑了笑:【我没事。你累坏了,快去睡吧,不用担心我。】
弟弟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我靠着墙壁,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玉书她们并未听清弟弟的话,依旧围在炭盆边,正叽叽喳喳地抢着刚烤熟的栗子。
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静默时刻。
我盯着炭盆中明灭可见的火星,眼前一阵恍惚,那些火光仿佛变成了洞房花烛夜那对燃烧的高烛。
烛火摇曳,映照出赵朔年轻俊朗的眉眼。他握着我的手,一字一顿,郑重其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赵朔今日立誓,此生唯苏芷音一妻,绝不负你。若违此誓,定叫我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如今,他终究是应了自己亲口立下的誓言。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砸在地板上,洇开一朵极小的水花。
然而,也仅仅只有这一滴泪罢了。
那是对故人的最后祭奠,也是对过往岁月的彻底了结。
【好啊!玉画、玉琴!你们两个趁我不备,把栗子都偷吃光了是不是?连个壳都不给我留!】
【玉书,快替我拧她们的耳朵!】
我抹去眼角的湿意,快步跑到炭盆旁,笑着加入了嬉闹的队伍。
屋内笑语欢声,暖意融融。
窗外,阳光正好,春意盎然。
再过几日,河水便要彻底化冻了。到时候,在那悠悠乌篷船上,定会有渔家女唱起那首熟悉的歌谣——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京城旧事,皆如前尘烟云,早已随风散去。
而在江南,我还会有许多好风景,还会有很长、很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