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后,算卦的叫我往东走

发布时间:2025-12-02 16:43  浏览量:4

刀子剁进黏腻的木板,发出沉闷的“咄”声。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和腐烂海藻的气味混杂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往鼻子里钻。我赤着膊,穿着一条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橡胶围裙,手起刀落,刮鳞、剖腹、掏出内脏,再就着旁边一个浑浊的塑料桶里晃荡的海水涮一下,然后把处理好的鱼扔进另一个铁皮盆里。动作机械,带着一种在号子里养成的、近乎麻木的精准。

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我抬起胳膊,用更脏的手肘蹭一下,眼前短暂地模糊一片。盆里的血水混着鱼的黏液和内脏碎屑,泛着令人作呕的油光和腥气。

这鬼地方,是大陆最东边的一个小城,名字土得掉渣,叫“望海”。名副其实,推开窗户就能闻到咸腥的海风,听到没日没夜的海浪声。我在这家叫“老四海鲜”的摊位上干了快三个月了。每天凌晨三点跟着送货的三轮车去码头,把那些还在蹦跶或者半死不活的海货拉回来,然后就在这不到五平米的摊位上,一直干到下午日头偏西。工钱是日结,揉得皱巴巴的票子,刚好够我在这片棚户区租个插间,买最便宜的烟和劣酒,维持着饿不死也活不旺的状态。

东边。水。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又冒出这两个词。像两根生了锈的钉子,楔在记忆最深处,一动就扯得神经疼。

那天从里面出来,天是灰黄色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身上那套洗得发白的劳改服,空落落地套在身上,走在街上,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过来。其实谁他妈在乎你一个刚出来的货色?都是自己心里发虚。那感觉,比在号子里挨揍还难受。在里头,至少你知道自己是坨屎,周围也都是屎,谁也别嫌谁臭。可到了外头,这阳光,这空气,这来来往往的人,都让你无所适从,像个误入别人宴会的乞丐,浑身不自在。

然后就看见了那个卦摊。支在监狱通往市区那条破路的路边,一个瞎子,戴着个圆溜溜的墨镜,坐在小马扎上,面前铺着一块脏兮兮的红布,上面画着些鬼画符。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

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那种刚刚重获自由却又无比茫然的空虚感需要找个东西填一下,或许只是想找点茬,证明自己还是个活物,还能对人吆五喝六。我走过去,带着号子里染上的那股刻意张扬的凶悍,朝他啐了一口,声音沙哑地吼:“算命的!给老子算算!以后有啥好出路?是东山再起,还是他妈横死街头?”

那瞎子墨镜后的眼皮,猛地跳了几下。他没抬头,干枯的手指在红布上摸索着,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地钻到我耳朵里:“你……往东走。遇见水,就停。”

“东?水?”我当时就火了,感觉被耍了,“操你妈的,装神弄鬼!”一脚踹翻了他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铜钱、竹签撒了一地。那瞎子没动,也没吭声,只是墨镜对着我,那后面好像有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我骂骂咧咧地走了,走出老远,还能感觉到那双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盯着我的后背。

可邪门的是,“往东走,遇见水就停”这句话,就像用烧红的烙铁烙在了脑仁上。我原本的计划是回老家,那个北方内陆的小县城,虽然也没啥亲人,但至少熟悉。可买了车票,在车站厕所撒泡尿的功夫,我把票撕了,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张往东去的绿皮火车票,一直坐,坐到闻到浓重海腥味、听到嘈杂难懂的方言才下车。然后,就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来到了这个大陆最东端的“望海”城。

水?这里他妈除了水还是水。

我在渔市杀鱼。用这把从旧货市场花五块钱买的厚背砍刀。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仿佛要把在监狱里浪费的那几年光阴,也一并剁碎在这腥臭的血水里。只有偶尔,在极度疲惫后的睡梦里,或者像现在这样,汗水迷住眼睛的瞬间,那些刻意被遗忘的画面才会碎片般地闪回:震耳欲聋的音乐,摇晃的霓虹灯光,酒瓶碎裂的脆响,还有……一张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

强哥的脸。

十年前,我跟着强哥混。他是我们那片街区的老大,开了一家歌舞厅,生意不错。我那时年轻,愣头青一个,能打,下手黑,强哥挺看重我。那天晚上,在歌舞厅后面的包间里,为了地盘的事情,和另一伙人谈崩了。吵得很厉害,推推搡搡。我记得对方有个人先动了手,抄起了酒瓶。混乱中,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顺手摸到一个沉重的烟灰缸,想都没想就砸了过去。

就那么一下。

不偏不倚,砸在强哥的太阳穴上。

我当时就懵了。世界好像瞬间安静了。强哥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然后直挺挺地倒下去。血从他脑袋下面漫出来,很快洇湿了地毯。周围的人都傻了,接着就是尖叫、混乱。我站在那里,手里还攥着那个沾着血和烟灰的玻璃烟灰缸,像个傻逼。

过失致死。十年。最好的年纪,都扔在了那堵高墙里面。

出来之后,我像阴沟里的老鼠,不敢打听任何过去的事,尤其是关于强哥的。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家人,后来怎么样了。我只想把自己埋起来,埋在这个天涯海角,用鱼腥和汗水掩盖掉过去的所有气味。

我甩了甩头,想把那张脸从眼前驱散。肯定是太累了,眼花了。我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处理盆里剩下的几条海鲈鱼。

可就在我再次低头,目光无意间扫过脚下盛放血水和杂物的塑料盆时,我的动作僵住了,呼吸也停了。

盆里浑浊的血水微微晃动了一下。

就在那暗红色的、漂浮着银色鱼鳞和丝丝缕缕内脏的污水中央,一张脸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是倒影。

是直接从血水底下泛起来的。

宽额头,粗眉毛,左边眉骨上有一道明显的旧疤,嘴角向下撇着,带着那种熟悉的、混不吝的凶狠表情。

是强哥。

和十年前我最后看到他那张濒死的脸,一模一样。只是此刻,这张脸泡在血水里,显得格外惨白、浮肿,那双眼睛死死地睁着,空洞地望着我。

我浑身的血好像瞬间凉了,头皮一阵发麻,握着刀把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捏得发白。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胃里翻江倒海。

幻觉?疲劳过度产生的幻觉?

我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使劲睁开。

那张脸还在。甚至,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诡异到极点的笑容。

“哐当!”

厚背砍刀从我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旁边摊位上正埋头刮鱼鳞的老猫吓了一跳,抬起头,用浓重的本地口音嘟囔了一句:“叼!做咩啊?见鬼啦?”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眼睛死死盯着盆里,强哥那张泡在血水中的脸,正对着我,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穿透了血水和时间,直勾勾地钉在我的灵魂上。

他找到我了。

从十年前的血泊里,从我最深的梦魇里,追到这大陆最东端的腥臭渔市,在这盆杀鱼的血水中,浮了上来。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湿冷的砖墙上。墙皮的粗糙感透过薄薄的汗衫传来,却无法驱散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老猫大概觉得我神色不对,放下刮刀,走了过来,探头往我那个盆里瞅了瞅:“衰仔,睇咩啊?鱼肠有金啊?” 盆里只有暗红的血水、纠缠的鱼肠和闪烁的鳞片,那张恐怖的脸,在他看去时,仿佛从未存在过。

可我知道它不是幻觉。那种冰冷的、被毒蛇盯上的感觉,还缠绕在我的脖颈上。

“没……没事。”我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可能……太热了,有点晕。”

老猫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骂骂咧咧地回自己摊位去了:“顶你个肺,偷懒就偷懒,扮嘢!”

我扶着墙,大口喘着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汗水不再是热的,而是冰凉的,黏在身上。我强迫自己再次看向那个塑料盆。

血水微微晃动,倒映着棚顶摇晃的昏黄灯泡的光晕,扭曲破碎。强哥的脸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我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错觉。

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陈旧的、来自十年前那个夜晚的铁锈味。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砍刀,刀柄上沾满了鱼鳞和黏液,滑腻不堪。我的手还在抖。我把刀扔进处理鱼的水桶里,扯下橡胶围裙,胡乱擦了擦手。今天这工,是没法再干下去了。

“猫哥,”我朝隔壁喊了一声,声音依旧不稳,“我……我不太舒服,先走了。”

老猫头也没抬,只是挥了挥手。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渔市。下午的阳光明晃晃地刺眼,照在肮脏的街道和来往的行人身上,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我沿着棚户区狭窄、坑洼的巷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背后的渔市喧嚣渐渐远去,但那股冰冷的恐惧感如影随形。

往东走,遇见水就停。

我他妈确实停了,停在了这个到处都是水的地方。

可现在,水里有东西跟着我来了。

回到那个只有一张破床、一个歪斜桌子的出租屋,我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屋子狭小、闷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和鱼腥味。我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根点上,猛吸了几口,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里,才感觉稍微镇定了一点。

是巧合?还是……那瞎子真的算准了什么?他说的“水”,难道不单是指大海,更是指……血水?或者说,是强哥的血?

十年了。我一直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被时间埋在了最深的地方。我为自己找的借口是失手,是年轻冲动,是意外。我甚至很少去回想具体的细节,用监狱里的麻木和出狱后的苟且来麻痹自己。

可那张从血水里浮起来的脸,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锁,那些刻意模糊的画面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灯光昏暗的包间,空气中弥漫着烟酒和廉价香水的气味。强哥穿着花衬衫,靠在沙发上,手里晃着酒杯。对方那个带头的矮壮男人,唾沫横飞地叫嚣着。然后是谁先掀了桌子?玻璃碎裂声,女人的尖叫。我看到有人挥拳打向强哥,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混乱中,我摸到了那个冰冷沉重的玻璃烟灰缸……砸下去的感觉,手骨传来的轻微反震,还有强哥倒下去时,看向我的那双眼睛——不是纯粹的愤怒,似乎还有一丝……惊愕?不解?

当时来不及细想,后来是不敢想。

现在,那双眼睛隔着十年的光阴,透过一盆杀鱼的血水,又盯住了我。

他在问我为什么。

还是……他来要回点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丢了魂。去渔市干活时总是心神不宁,处理鱼的时候,眼睛总忍不住往血水里瞟,生怕那张脸再次浮现。动作慢了,出错的次数也多了,老猫骂了我好几次,说我再这样就别来了。我不敢还嘴,只能更加用力地挥刀,试图用体力上的疲惫掩盖内心的恐惧。

但我骗不了自己。

我开始做噩梦。每个梦里,都是无边无际的暗红色的水,粘稠得像血。强哥就在那血水深处飘荡,脸是浮肿的,惨白的,缓缓向我靠近,嘴角带着那种诡异的笑。我想跑,腿却像灌了铅;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每次都是在他快要碰到我的时候,猛地惊醒,浑身被冷汗湿透,在黑暗中剧烈地喘息。

我试图告诉自己,那是心理作用,是愧疚感在作祟。毕竟,那是一条人命。哪怕他是个混混,是老大,但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终结在我手里。

可如果只是愧疚,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是在我按照算命瞎子的话,来到这“望海”城之后?为什么是在那盆具体的、杀鱼的血水里?

我甚至开始怀疑,那天路边的算命瞎子,是不是真的瞎子?他墨镜后面的眼睛,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人?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我变得疑神疑鬼。走在街上,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我。听到有人用本地话大声说笑,也会心惊肉跳,觉得他们是在议论我。看到穿制服的人,哪怕是市场管理员,我也会下意识地躲开。

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随时准备逃窜。

可是,还能往哪里逃?东边已经到尽头了,再往东就是大海。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收工比平时早一点。夕阳把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了血色。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没有直接回出租屋,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海边。这不是游客嬉戏的沙滩,而是一处荒废的小码头,堆放着破烂的渔船和渔网,空气里是咸腥和腐臭混合的味道。

我坐在一个废弃的缆桩上,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浪一下一下拍打着礁石,声音单调而沉重。落日的余晖像血一样泼洒在海面上,晃得人眼花。

就在我看着那片晃动的血色波光出神的时候,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

不是强哥倒下的那一刻。

是更早之前,大概在我进去前一两年。有一次,我替强哥去一个地方收一笔账。那家人很穷,男人赌钱跑路了,只剩下一个女人带着生病的孩子。女人跪在地上求我,哭得撕心裂肺。我当时……我当时做了什么?

我记起来了。我踢开了她,拿走了家里仅有的几百块钱和一台破旧的电视机。女人扑上来抢,被我一把推倒在地,头撞在桌角,流了血。我当时没当回事,甚至觉得她活该。抱着电视机下楼的时候,还能听到屋里孩子惊恐的哭声和女人的哀嚎。

类似的事情,还有多少?

跟着强哥的那几年,我仗着他的势,做了多少欺压良善、蛮横霸道的事?敲诈勒索,打架斗殴,欺辱弱小……那时候,我觉得那是威风,是本事。强哥赏识的,不也正是我这份敢下狠手的“愣劲”吗?

烟灰缸砸下去的那一下,是偶然。

但走上那条路,最终酿成苦果,难道是偶然吗?

我一直把自己当成那个“失手”的倒霉蛋,沉浸在自怜自艾里。却选择性遗忘了我之所以会站在那个包间里,手里会拿着烟灰缸,是因为我早就选择了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方式。强哥的血,不过是那些年我所作所为的一个集中报应。

海水漫上来,打湿了我的鞋。冰凉的感觉让我一颤,从回忆中惊醒。

天快黑了,海平面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风大了起来,带着刺骨的凉意。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在远处礁石的阴影里,好像站着一个人影。

很模糊,看不清样子。

但那个轮廓,那个姿态……

我的心跳骤停了一拍。猛地扭头定睛看去。

礁石那边空空如也,只有海浪拍打的泡沫。

是错觉吗?还是……

我不敢再多待,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海边。回到出租屋,锁上门,心脏还在狂跳。我靠在门上,听着外面巷子里的风声和各种细微的声响,总觉得下一秒就会响起敲门声。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强哥的脸,不再仅仅出现在血水里和梦境中。它似乎就贴在我这间破屋的窗户外面,潜伏在门外的黑暗里,无处不在。

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简单的愧疚。有什么东西,真的跟着我来了。从过去,从血海里,追债来了。

算命的说,往东走,遇见水就停。

我停了。

但现在,水不让停了。

第二天,我没去渔市。我揣着身上所有的钱——一卷脏兮兮的散票,走出了棚户区。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也许还知道点过去事,又离得足够远的人。是我以前的一个小弟,叫刚子,听说后来跑船去了,好像就在邻省一个叫“滨港”的沿海城市。我需要知道,强哥后来到底怎么样了?他还有没有什么亲人?或者……有没有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牵扯。

我必须搞清楚,追着我的,到底是什么。

坐上颠簸的长途汽车,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我又想起了那个算卦的瞎子。墨镜下的眼皮,突突直跳。

他到底是指了一条生路,还是……提前预告了一条死路?

汽车轰鸣着,载着我驶向未知的下一站。东边已经到头了,我只能沿着海岸线,往北,或者往南。

但我知道,无论往哪个方向,那片血水,都已经漫上来了。